老街上的老樓是60年代的產物,L型,一條狹長的半封閉走廊串起了四層44戶人家。 已是半夜,寒風凜凜,家家戶戶關門堵窗,寂靜得時間都被凝固了。 大軍摸了一把自己泛著青的勞改頭,挪挪坐在半露天陽台圍墻上的屁股,看著對面呈鏡面一模一樣的十號樓,同樣的萬籟俱寂。他想,難怪耗子都喜歡晚上出來,我們是同類。 大軍是昨天剛出來的,戴著黑色毛線帽子,穿的是青灰的棉襖,黑棉褲黑棉鞋。走起路來佝僂著肩,低著頭,杜絕了所有詫異的,譏諷的,避之不及的眼神。他緩緩掏出鑰匙,眾目睽睽下走進奶奶留給他的小房間。 房間太久沒人住,沒有通水電,大白天也黑黢黢的,一股子霉味。只是陳設還是老樣子,一張鐵架床,一組泛油的組合柜,再往裡走,是空無一物的廚房,只有拆不走的灰色水泥灶台。 大軍楞楞看了會,想抽煙,又想喝酒,還想上趟廁所。廁所在走廊的盡頭,樓梯旁邊,他需要來回走過這層樓上一半人家的窗外。“不夠丟人現眼的”他思忖著,慢慢坐到鐵架床上,沒有褥子,木板上還有沒刨乾淨的倒刺扎腚,他都沒覺出來,把頭架在鐵欄杆床頭上,閤著眼睛。 出來整整三十三個小時了,沒有人搭理大軍,哪怕在他門口咳一聲。趕著夜裡小賣部馬上要關門,他悄悄摸下樓買了一斤二鍋頭,一小袋花生米,還有一包大前門。 痛快地走出公共廁所,大軍撈起放在廁所門口的酒和花生米,慢悠悠走回自家門口。長腿一伸,坐到半封閉陽台的圍墻上。花生米第一個被解決掉,他才覺出來自己是真的餓了,懊悔沒有買上兩包花生米,只好打開酒瓶,悶上一口二鍋頭。 辛辣的酒像是一把利刃,把大軍從頭到腳劈了個透。耳邊響起哥們兒們的叫好聲,那時他才16,濃眉大眼,人稱“小蔡國慶”。他也是這樣吹著瓶子,喝啤酒一樣喝著二鍋頭。在沸反盈天的哄鬧聲中,他滿不在乎地甩甩頭,忘記了教室裡的老師同學,忘記了無影無蹤的跑路父母,也忘記了在家糊紙盒盼他學好的奶奶。 那時大軍覺得,只有哥們兒才是自己唯一的親人。他們惺惺相惜,他們肝膽相照,他們是彼此失散多年的親兄熱弟。他一直都勵志做那個最講義氣的,最不求回報的,最值得結拜的人。 終於在那個夏夜,大軍做到了,一人抗下所有罪名,背上一條人命。因為差幾個月十六周歲,他判了十年。從抓起來到判決下來,沒有人來看過他,親兄熱弟們全部無影無蹤。而奶奶,聽公益律師說,在家摔斷了腿,門都出不來。 大軍頭一次緊張了,奶奶的粗嗓門,奶奶身上經年的香煙味,奶奶鬢間已花白的頭髮,一股腦襲來。他反射性地抖起腿,“斷了腿誰來照顧她!”他拍著桌子,質問公益律師,對面帶著黑框眼鏡的男人冷冷地看著他,一言不發。 再後來,一年,兩年,三年,五年,直到今時今日。他在高墻裡度過了3600多個日日夜夜,從16到26。他總算學會一件事,就是低頭。不是抬頭向前看,不是回頭向後看,只是低頭向下看。 大軍喝高了。他低頭看自己已經重影的手,傻呵呵笑起來。“我他媽還真成了耗子,有四隻爪子!”他笑得胸膛都顫抖起來,晃得坐不住。他向樓下瞄了一眼,烏漆嘛黑,“這麼大頭向下能摔死嗎?”他迷迷糊糊想著,只是須臾,他栽了下去。 一聲沉悶的響聲在冬夜裡散開,實在是外頭太冷了,連狗都躲在溫暖的角落裡,象征性地睜睜眼,懶得出來看熱鬧。大軍睜開眼,身上連酸痛都沒有。他不知道,一樓的住戶搭違章房都快趕上二層樓高了,不消說他從三樓栽下來。 大軍目光清明地看了會漫天的繁星,復又模糊了。栽下來的那刻,他清楚地聽到奶奶的聲音。 “大軍!上學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