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渔的也有休渔期,白露一过,珉江上的渔船就少了很多,天气转凉,鱼儿们也找地方过冬去了。 可许临山不同,他每日总还是能带着大筐的肥美鱼虾去小贩那卖钱。 这日,他又到老主顾家送鱼,那胖子从他来了就一脸“欲说还休”的样子,许临山看他好几次想开口,都生生憋了回去。最后,在许临山拿了铜钱要走之时,胖子还是忍不住凑上前来问了一嘴,“听说你好久没回过家了,都在渔船上过的,还有个美人跟你夜夜笙歌?” 许临山这才惊觉,自己和六郎这样日日喝酒谈心的日子已过了足有月余。 那胖子见他神色暧昧,心下了然,嗤笑一声,拍拍他的肩膀,说道:“许兄弟,大家都是老爷儿们,只是你们读书人不是讲究什么‘糟糠之妻不可弃’嘛,你这样做,就别怪兄弟在这啰嗦两句了……” 那胖子只是想趁机奚落他一番,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你不是自诩是读书人吗?说什么圣人君子?到头来还不是跟我们这些贩夫走卒一样,甚至还不如,一个打渔的还想坐拥齐人之福,真是不知廉耻!” 许临山原本想敷衍过去,不愿同他计较,可听他说到“沈姑娘可是名门闺秀,你那小渔船上那个,定是她主动来勾引你的罢,浪荡无耻,肯定不是什么好货色!”之时,许临山还是控制不住地在那胖子脸上狠狠抡了一拳。 胖子被打倒在地,怒骂着:“许临山!你这个伪君子,做这些不知廉耻的事,还不让人说,活该你考不上进士!你就是一没用的废物!什么驴蛋玩意儿,还敢打老子!” 许临山气不过,把人摁在地上用尽全力又补了几拳,连牙都打掉了好几颗,那胖子被打得满脸是血,躺在地上动弹不得,话也说不出来了。 小贩见状忙上来劝阻,许临山顺势停手,在放鱼的大木盆里撩了些水把手洗干净后,扔下今天卖鱼得的所有银两就走了。 没有钱,自然也买不到酒。许临山站在酒坊外好一阵后悔,最后只好回家去开口管沈霜霜要了两坛她自己酿的青梅酒。 “你可是遇到心上人了?”沈霜霜拿出两坛青梅酒递过去,试探着问道。 许临山接过酒坛,低头想了好久,迟迟没有回答,最后只说出一句,“我不知”。 沈霜霜追问他,“这是你头一回问我要东西,我猜你是为了她。可你却说不知,你有何不知,不知那人是否为你心上人,还是不知你早已心悦于她?” 这话问的好笑,分明是一个意思,只给了许临山一个选择,说话人正是笃定了六郎即是他许临山的心上人。 许临山抬头看着沈霜霜,忽然有些气恼,这人当初自作主张来求他成亲,却心中装着广阔天地,不要家里的郎君。如今又自作主张地认定他心有所属,哪怕她根本就不知道六郎是什么样的人。那样的少年,爽朗似春日暖阳,冷冽似三冬寒冰,一笑便有花开遍野,蹙眉间就教人肝肠寸断。 六郎那样好的人,合该配以天下最美最有才识的女子,怎么可能是他许临山这种乡野渔夫可以去肖想的? “不是心上人,你只当我是偶遇了山间妖怪,失心疯发作罢。”说完,许临山拿着酒壶转身离开了。 许临山回到渔船上,只觉得心中烦闷,坐立不安。这与他第一回等六郎来时不同,那次是满心的期待,可这回却多了些慌张不安。他突然害怕见到六郎,他不知该怎么跟他说起自己让他遭受了莫须有的诋毁,更不知该怎么去证明关于许临山对六郎绝无不轨之心一事。 在焦虑中度过了整整一个时辰后,许临山索性拿起手边的《潮州杂记》又翻了起来。这书自从上次读过之后,六郎就不让他看了,后来每回闲聊,都是六郎说故事给他听,六郎的故事很杂,上至神仙鬼怪,下至升斗小民的邻里纷争,他总能说得有滋有味,教人心生向往。 这书是后人抄写的副本,最后一章便是抄写人记录的关于状元郎的描述。上面写着: 王生,尊庆十五年秋高中,殿前失仪,上隆恩免死,特封潮州令,越三年,政绩嘉,召回长安,溺于珉江,时年二十又六。生乃家中第六子,其母闻讯,大哭“六郎何辜,六郎何苦!”翌日,悬梁自尽于家中。 “六郎,六郎!”许临山右手紧紧攥着自己左胸的衣襟,他几乎要喘不上气来,大张着嘴,无声地喊着六郎。 这样的妙人啊,这样天上地下再不会有的六郎啊,他在三百多年前就离开了,死在这冰冷的珉江里,长眠于暗无天日的江底。 夜里,六郎如约出现在江边,许临山撑船过去,天越发凉了,六郎却还是穿着初见时那身青衫,形销骨立,随时都可以随风而逝。 许临山点了很旺的炉火,青梅酒被煮沸了,没有人喝,船坞间弥漫着酸甜的青梅香。 最终还是六郎先开口说话,就像当初来时一样,他眼角微挑,问了句,“兄台,小生能否讨口酒喝?” 许临山闻言就要去抓炉上的酒壶,被六郎轻打了一下手背。 “傻子,当心烫手!” “哦,哦”许临山扯着嘴角笑了笑,拿起桌上的那壶青梅酒,抬手给对面的人斟了满杯。 六郎一饮而尽,放下酒杯的第一句话却是“我要走了”。 许临山正在给自己斟酒,手一抖,酒洒到桌上,顺着桌面滴到甲板上,“嘀嗒、嘀嗒”,一声一声敲得人心口疼。 “走去哪儿?”许临山努力让自己发出声音。 “去投胎”六郎盘腿坐在桌子的那边,弯眼笑着,嘴角的梨涡若隐若现,“其实,我是珉江的一只水鬼,困在这里已经三百多年了,三百年来,世道大变,我也不知道自己还留在这要做什么。今早鬼差来传话,说明天会有个妇人来替我,让我准备投胎去。我想想,也没什么好留恋的,便应下了。” 许临山几乎脱口而出“那我呢?”可他还是忍下了,他只是平静地再给六郎斟了杯酒,说道:“那你给我把状元郎的故事说完罢。” 六郎惊诧地抬起头,看着那双目光灼灼的眼,点点头,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