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还是和以前一样热闹。 舞曲,酒气,还有舞池中风姿绰约的男男女女;这样的气氛,让钟原觉得回忆只是昨天一般的清晰:警局一大帮子人起着哄来这里,美其名曰“聚会”,却因着工作性质,只喝汽水和果汁。 钟原点了一杯威士忌,在吧台前坐下,半张脸埋在衣领中;他不时地扭头看看舞池中放肆扭动身体的男女:在七彩的炫光灯急速旋转闪烁中,像尽情飞舞着的彩翅蝶。 他将杯中的液体一饮而尽,呛得头有些微微的晕眩,许菱还没来,他便索性又点了一杯;这一次,他只是将那钻面似的酒杯拿在手里,呆呆地出神,连自己都不知道在想什么。 “小哥,一个人吗?”一个女人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介不介意我坐下?”倒像是用底气喊出的两句话——周围的环境,实在太吵。 钟原感觉到一只手搭在了自己的肩头,他慢慢回头,目光越过半立起的风衣领隐约看到一只戴着手套的手;黑色的蕾丝手套将整只手裹住,那五指便被修饰得更显得修长好看。 钟原刚刚进入浅醉状态,沿着那只手伸来的方向,抬眼朝它的主人——方才同自己说话的那个女子——的方向望过去,恍惚间,只朦胧地觉得这个人很熟悉;他甩甩头,又用力地眨了下眼睛,想再看得清楚一点;那女子却飞快地掣回了手,迅速消失在面前的舞池中,就好像从未出现过一般。 他傻傻地盯着那个“空荡荡”的方位,回味着刚刚轻轻伏在自己肩上的那只手,真实又模糊,越细品越觉得像梦境,可是,明明又感到了那么熟悉的感觉!莫非……是自己喝多了? 等他再定睛看时,却见许菱已经正朝自己走来。 “嘿!嘿!看啥呢?”许菱拍着钟原的肩膀,边在他身旁坐下边循着他的视线朝舞池中看去。“这里面的这些,有你的菜?”许菱目光扫了一眼面前躁动的人群,又将视线重新转回到钟原这边,见他仍旧傻盯着一个方向,忍不住调侃道。 钟原许久才回过神来:“没什么,可能认错人了,”他转身将身体坐正,右手摇晃着手中的酒杯,抬手,猛地将一整杯威士忌再次倒进了嘴里,又转脸看向许菱,一脸的云淡风轻,“你怎么来的?” “你说呢?来酒吧总不见得开车吧,总得送你回去不是?”许菱回答着;又见钟原这般凶猛地灌酒,急忙伸手夺下他手中已经空了的酒杯,“哎哎哎,干嘛呢这是?你这么个喝法,这大半夜的,想让我扛你回去哇!” 钟原开始苦笑,眉眼间满是酸楚:“方块儿,你还记得那里吧?”他抬手指了指角落里的一个包间,那是以前他们队里来这里聚餐时的“固定地盘”,庆功宴也好,或是闲时小聚也罢,不大的包间里,装了太多青春的欢笑和美好的回忆。 “我们以前……”钟原开始哽咽。 许菱渐渐收起脸上的笑容。刚刚知道钟原来了这里他就在担心,他知道这个熟悉的地方对钟原来说意味着什么,也知道,这些年里,钟原过得并不好。 从前在局里,钟原是个十分优秀的警察,经他手破获的案子每一个都堪称教科书一般的案例;加上钟家享誉全国的“元盏集团”,钟原这个名字,不仅是全队,也是整个尧市公安局的骄傲。 可如今,这个“骄傲”却成了个可怜的人:八年前元盏集团接连出的两件大事,不仅夺走了他的梦想,更加夺走了他的爱人。现在的钟原,虽说处在元盏总经理的位上,却如同那被关在宫殿里的皇帝一般,只是孤独地受着那些毫无感情色彩的仰慕,再不是之前那个有血有肉,有理想又有追求的钟原了。 许菱将他的痛苦全看在眼里:“都过去了,全都过去了……” 他觉得自己也只能这样劝钟原。 有些事,越是忘不掉就越是提不得,记忆专属的那款“新陈代谢”总是迟钝得可笑至极。什么心死了便不会痛了,根本就是泛泛而谈,只怕那颗心若真的死了,人也就活不长了。 钟原仍旧双眼空洞地朝那角落里的包间里望着,好像他和那之间的距离远不止眼前看到的这几米,竟是隔了好几千米的样子。 巧的是,今晚,那里面居然也是空的。 他的视线散落在许菱眼中的全是怨艾,终于让许菱意识到必须带钟原离开这里,才能阻止他继续想起那些往事:“你车停哪儿了?不早了,先回去吧……” 劝说徒劳,眼下自己能帮钟原的,怕也只有逃避了。 “怎么,怕我喝醉?”钟原一眼便看出了许菱的心思,毕竟相识十多年了,彼此之间的默契也算得上炉火纯青了。 钟原倒是丝毫不避忌在许菱面前露出自己柔软的那一面,自顾自地又要了一杯酒。 “你自己看看,几点了?”在他的手端起酒杯之前,许菱抢先掰过钟原的手腕,将表盘几乎贴到了他的脸上,又趁这个机会把酒杯推到一旁。 钟原确实不适合喝酒,今天尤其不适合,且不说他酒量如何,这样子的借酒浇愁,只怕也是会更容易醉的吧。 钟原皱着眉头——时针确实已经指向了九点;他掏出车钥匙滑动着砸在吧台上:“给,后门!”说完起身,晃晃荡荡地朝后门走去。 许菱长舒一口气,快步跟了上去。 到家的时候,钟原的酒劲已经醒的差不多了:本就没喝多少,又开着车窗生生让凉风吹了一路,现在除了伤感,酒意全无。 冲了个澡,迦同还没回来,他便回了房间,边看文件边等。 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迦同的生日,同样的,也就是迦异的生忌。自从那场意外之后,这个日子就变得凄凉起来,迦同也再没有开开心心地过过生日;钟原却每年都会为自己心爱的妹妹准备一份礼物,悄悄地说上一声:“生日快乐”。 钟原的这个妹妹天生叛逆,又从小被全家宠惯坏了,脾气秉性更是如公主一般;父亲过世之后更是再也没有什么能威慑住她让她能稍微听话一点的了。 时针慢慢地游过了十一点,楼下才传来乒乒乓乓开门的声音。 随后便是匡嫂的声音:“小姐怎么这么晚才回来?”见迦同的脚步踉踉跄跄,她快步上前,“小心点小心点,先生估计已经睡下了,仔细吵醒了他。” 钟原闻声下楼,见匡嫂正用半抱的姿势双手搀着已经醉成一摊烂泥的迦同,手足无措。 再看早就不省人事的迦同,脚步缠绵,一身酒气,小脸红得就像刚落了果的山楂。 钟原快步上前伸手从匡嫂手中接过迦同,让她枕在自己肩上,又转脸对匡嫂说:“我来吧,已经很晚了;您先去休息,夜里冷,别着凉了。” 匡嫂应着,又不放心地回头看了好几眼才回了房间。 钟原将迦同小心地抱回房间,看着躺在床上酣酣地睡着的妹妹,心想这丫头一定是和自己的同学朋友庆祝生日去了,心里觉得既生气又心疼;大概因为是双胞胎的缘故,虽然性别不同,迦同与迦异之间感情也十分的好,因此每年的今天,她自然也更加伤心。 他拧了把毛巾给她简单擦了下脸,又细心的扯过被子为她盖好,转身回房间拿了个粉红色的小礼物盒放着她床边的桌上,方才离开。 钟原总是一早来公司,像习惯了每天早起的鸟儿,十分享受那股被露水浸湿的,绿油油的叶子散发的香气一般。 这些年来,他早就学会了用忙碌的工作来彻底麻痹自己,好让自己腾不出时间来胡思乱想。用辛呈的话讲:钟原是被关在了一间叫余知予的房间,无法脱身;钟原笑笑:没有关,那房间房门大开,他只是不想出来而已。 清晨的阳光数着楼层一层一层地弥漫着,透过空明的玻璃将一大片金黄直洒进办公室;曚昽的朝阳,满满地散发着希望的味道。 昨晚的酒精作用似乎还有些残留,钟原感到有些微微的头痛;他抬手揉了几下太阳穴,闭着眼睛缓了一小会儿才在桌前坐下,伸手去拿桌上的文件。 桌上厚厚的文件中写满关于那个项目的一切,其中一大部分是父亲当年亲自做的,就连名字,父亲都为它取好了——金展元。 钟原不解其意,也不明白当年父亲为何始终放不下这个项目,甚至在临终前口中也仍旧喃喃着这个名字,叮嘱自己一定要完成。 他的目光不经意间滑过文件一角署的旧日期。 他的眉间不自觉地被收紧,五官也骤然间冷冽了下来,再无心将那堆文件看下去。 钟原沉沉地吐了口气,神情坦然得像即将被执行死刑的囚犯,好像再无需同那些恐惧和无助做无谓的斗争,也不必再闪躲周旋一般地,平心静气地来面对那些回忆,那场属于青春的回忆,如梦般存在的那场回忆。 那段往事就这样被全盘翻出,摊开来摆在他面前。 那一年,的确发生好多事,多到足以改变他的人生,钟迦异的人生,和余知予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