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故事开始前: 八年前的那个春天,整个城市都是灰色的。 人口失踪案未及平息,几宗谋杀案又接踵而至——尸体被精心修饰过的颜面,近乎一尘不染的衣着,脖颈处深可见骨又整齐醒目的伤口——每一具出现的尸体都诡异异常。 它们就像一道道荡在灵前的“引魂幡”,用怵心刿目的方式尽情呈现着惊瘆与凄怆。 尸检报告将“机械性窒息”的可能性尽数排除,死者胃内残留的丙泊酚成分也进一步印证了关于凶手行凶动机的猜测——颈部伤口只是个仪式般的掩饰。 可是,这个结论根本来不及被进一步证实,凶手就消失了,只留下一句“谶文”:“锦瑟之殇,濯世之诓。” 可是,在那场暴风雨里失去爱情的人,总会不时奢望一下上苍垂怜,不管这“垂怜”的方式是时光倒流还是死而复生;但当这种奢望果真成了现实,却发现被送还回来的远不只有爱情——那份灰色的罪恶如影随形,也悄悄再次伸出了手...... 日月交替近三千个轮回,距离那个灰色的春天,已经八年了...... 稠浓的雾气禁锢着光线,太阳挣扎着也仅仅透出了一点光亮,隔着一亿多公里的距离,勉强露出个白茫茫的光饼,苍白无力地只是亮着。 钟原终究还是忘了自己是如何到了这里。 脚下的草地糯软而平坦,他甚至一度怀疑自己是踩在了棉花团中;周遭的声音杂乱却不喧闹,单是这婉转啁啾的鸟鸣和琤琮清爽的溪嬉,便悠远得有种由衷的放松与旷然;远处的竹林朦胧地透出一片油绿,像极了希施金笔下的橡树林,在空蒙远淡中,深远着不知去向。 他熟络地将视线移到一旁:那个人仍在那里,仍旧拿了笔,在面前的画板上“沙沙”地画着。 那是个看上去极阳光的男孩子:浅灰色的校服,将他挺拔的身型修饰成个十分英气的侧影;半边白皙的侧脸清晰可见立体精致的五官,密团的睫毛下,一双墨仁灵动地随着笔尖在面前的画板上游走。 钟原大步朝那熟悉又陌生的背影走去,脚步依旧坚定如风。 越走近,那画里的内容也便越来越清晰地呈现在他面前,是个万分娇俏的背影,长发及腰有如倾泻而下的黑瀑布,仿佛随时都要流出画纸外一般。 听到渐近的脚步声,那立着的少年停了手中的画笔,转过脸朝着钟原灿灿地笑着;浓雾未退丝毫,那笑脸却异常明亮,异常温暖,放肆的将那本就白净立体的身姿塑成一尊旷世神作。 那少年钟原认识,是自己的弟弟。 “迦异!”钟原欣喜地喊着。 可是只一秒,那笑脸瞬间被抽走,换成一张冷若寒霜又毫无生气的脸;随后又突然“轰”地一声从四周炸响,那张脸连同那个亲切的身影眨眼间成了碎片;那些碎片向四周的浓雾中飞散而去,飘忽着悉数隐入土中,并最终化作丝丝青烟,袅然而逝。 没有血,没有肉,只在顷刻间,一切都消失得无影无踪,甚至连一根头发都未曾留下。 钟原猛地被惊醒。 窗外雷声大作,闪电不时地将漆黑的夜划得通亮如昼,又在下个瞬间重新归于彻黑的沉寂。 又是这个梦。 这些年里,他无数次被这样一个相同的梦从浅睡中惊醒,那个被稠雾笼罩着的竹林,那个从容作画的身影,那个藏在画中的人,和那个灰飞烟灭的瞬间。 钟原翻身下床,逃离那个早已被冷汗洇湿的枕面。他踉跄地挪到桌前:抽屉里的烟还在。 借着窗外忽明忽暗的闪电,他摸索着将烟点燃,伴着他的抽吸和吞吐,那红点便在他的指间有节奏的一亮一灭起来。 他没有开灯,他总是固执地认为那点点亮光丝毫没有办法照进他此刻空荡荡的心房;尤其这个时候,他更加需要这种只有黑暗才能带来的静谧,干冷的灯光只会让他感到无助和迷茫,倘若这感觉递进到无处宣泄,硬吞下去也只会令自己更加难受。 烟进到约摸一半,他凌乱的思绪似乎也稍稍平静了些。他在桌前坐下,这才抬手打开台灯。 炽白的灯光将一小方桌面照亮,桌上几样简单的陈设也顿时有了生机。 白陶瓷的笔筒,同样白色的烟灰缸,白色的灯座。 待手中的烟完全燃尽,他将烟蒂捻熄在面前空空的烟灰缸中,又将烟盒连同火机重新丢回抽屉——钟原本就不十分嗜烟,抽烟只是种慰藉;他抬手从笔筒中抽出一把刻刀,左手抓过一旁已初具雏形的“作品”,埋头刻了起来。 这是他的另一种慰藉——木雕;同抽烟一样,偶尔用来寄托那些不知该与何人说起的,苍渺荒凉的内心。 手中正在刻着的,是一小方黄杨木,映在上面的每一刀,都是钟原未及多想信然而落。那个梦每做一次,这块木头便要瘦去几分,到今天,一个玲珑的身段已然出现,身姿婀娜,翘影偏偏,奈何容貌依旧空白;倒不是他刻不出,只是怕自己太过从心到将自己心中的那张脸刻上去,尤其是那双眼睛,含着笑意又带着梦的眼睛。 春夜里的雨总免不了聒噪些,电闪雷鸣着吵了好一会儿,雨才正式落下来;雨滴噼里啪啦地敲着玻璃窗面,雨点越积越多,终于汇成了小溪,沿着玻璃笔直地流下来,像受了委屈的孩子无声的抽噎,只是无人问津。 雨停之时,天边多了道彩虹——天亮了。 钟原收拾妥了方才下了楼,明亮的眼睛同窗外初升的太阳一般无二。 “先生早!”匡嫂恭敬地打着招呼。 钟原同样笑着回应,那笑容既平静又自然,如同昨晚他彻夜睡了个好觉一般。 他扫了一眼桌上丰盛的早餐,匡嫂正将热好的牛奶倒进杯子里。 “迦同呢?怎么没下来吃早餐?”钟原问道。 因为餐桌上只备了一份餐具。 匡嫂支吾着:“哦,小姐她……许是还没起呢……”她的目光飘忽着有些难以掩饰的无所适从,看得出来,这个朴实的中年妇人,的却是不擅长撒谎的。 钟原一眼就将她的心思看得清清楚楚:“是还没起呢,还是昨晚压根又没回来?”他的目光锐厉又严肃,果真将本就心虚的匡嫂惊了个抖豁。 见匡嫂不再言语,钟原怒气顿生:“这丫头,越来越放肆了!”说完又转脸看向一脸不知所措的匡嫂,“您也不能老是这样的惯着她;总归是个姑娘家……” 匡嫂一面“是是是”地应着,一面将已经倒满的牛奶推到钟原面前,劝他先吃早饭。 她当然知道钟原一直都有派人保护着这个妹妹,因此这样的“惯着她”在她看来也就变得理所应当起来:这兄妹俩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僭越过主仆的情分不说,单是这种日积月累的情感,已经由不得她不疼惜他们;尤其现在,偌大的家里,就只剩下他们三个人。 钟原注意到匡嫂左手手腕处露出一小部分胶布,他知道那是处旧伤,已经有些年头了,想是昨夜的雨让她的旧伤又复发了,便不由地对自己刚刚有些严厉的态度感到愧疚:“昨夜的雨……您这手,又痛了吧?”他的语气中带了温和与关切。 匡嫂一惊,慌忙地将袖口往下扯了扯,来挡住袖口处露出的胶布:“没事没事,不碍事……” 钟原浅浅地叹了口气:“这样吧,我还有事,过会儿我让冯域带您再去拿点药。” 匡嫂笑着点点头没有说话,钟原也匆匆地吃了几口便出了门。 离开家,钟原的车径直开去了郊外——寸湖。 他之前从不曾想到过来了解像这样的一个地方,直到六年前,父亲钟泉将他带来这里,向他讲述那个一直被反对直至被迫搁浅的计划。钟原还是头一次看到父亲殷切渴求又带着伤感的目光,当那束目光从饱经风霜的眼角不经意间倾泻而出的时候,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震撼,那是一种类似一道电光从背后猛地划入眼帘才能带来的震撼。后来父亲因病过世,他终于决定将这个计划变成现实,只是没想到,又遇到了新的麻烦。 他在路边站了许久,任由目光在面前凌乱的建筑物上空游走了一阵,才又重新回到车上,调头,朝公司的方向驶去。 钟原现在的身份,是元盏集团的总经理。 作为全国几个有名的茶产品集团之一的元盏,在尧市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而居于高位的钟原,自然也背负着巨大的压力,这压力不止来自于公司,更来自于他自己:他本志不在此,他最初梦想的,只是阳光下闪闪发光的警徽。 冯域已经等在办公室门口,钟原刚一露面,他便快步迎了上去。冯域是个阳光又帅气的大男孩,性格温顺又谦逊,在公司里,他是钟原的助理,不过这仅仅是表面上的上下级关系,私下里,因为二人话语比较投机,所以,更像是朋友。 “先生今天怎么这么晚?”冯域边问着边抬手看了下手表,他早就习惯了钟原早早地来公司,显然今天,他在门口等了有一会儿了。 钟原没有回答,直接推门进去,冯域也紧随其后,跟了进来。 趁着钟原挂外套的空档,冯域的嘴一直没停过:“跟您汇报一下今天的工作行程:十点半,拆迁公司的曹总会来跟您做工作计划报告;下午三点,有个视频会议,是关于各区分销商对本季度的销售情况总结,这是统计数据,”说着,他将一份资料递到钟原手中,“哦对了,还有,晚上七点半,梅园大酒店,有个慈善晚宴,以上,您看看,有没有什么需要我补充说明一下的?” “晚宴?”钟原停下正翻着文件的手,抬脸问道。 “对,是辛老那边的圈子,”顿了顿,冯域又一脸无奈地撇撇嘴,补充道:“嗯,必须去……”他知道钟原一向讨厌应酬,尤其这种听上去就满是铜臭味的“晚宴”。 而冯域口中的辛老,全名辛历,与钟原的父亲是挚友,钟原对他颇为尊敬,也亲切地喊他一声“三叔”。 钟原点点头,低头想了一会儿,然后又猛地抬头,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那件事……” 冯域自然明白钟原所指,是位于寸湖的那个项目。 “公司里的人都比较抗拒提起那个项目,”冯域有些犯难地摇了摇头,“您知道的,当年……” “我知道,”钟原打断冯域的话,“这个项目提出的时候正赶上金融危机,在那样的投资环境下,公司做出将计划搁置的考虑可以理解;可到了今天,就目前来看,这个项目不仅对元盏有益,对整个市场也是十分有利的!抗拒?为什么还要抗拒?” 他有些恼火,为着公司里为首的“老人儿”的顽固不化。 几个月前,钟原以寻求建筑公司合作之名顺势将这个计划提上日程,却遭到了以林长榭为首的大半个董事会的反对;事实上,打从这计划被自己翻出来的那天起,听到的所有关于这个计划的,几乎全是反对的声音,仿佛这个项目是个极可怕的梦魇,不仅碰不得,压根提都提不得。 而说起这个林长榭,更是将钟原看得如新生的柳芽儿一般;作为元盏元老级人物,他是公司董事会中极有声望的一位,钟原私下里形容他是“川菜中的花椒粒”:虽说是极不可缺的一部分,可是却不同于菜品本身,绝对禁不起入口,哪怕只轻轻嚼一下。 冯域将钟原的怒气看在眼里,他眨眨眼睛,愣是没敢将当年计划搁置的另一个原因——钟迦异意外离世——说出口,只得愣愣地站在那里,不知如何开口。 钟原见冯域如此反应,忽的想起当年冯域也在元盏,或许会有些看法,便转了个语调,问道:“你呢?你也在场的,你怎么看?” 冯域的确进元盏比较久了,似乎大学一毕业便来了,论时间,比钟原还要早五六年;眼下,他还沉浸在刚刚的怯忌中,倒是没想到钟原会来问自己,不由地一怔,略想了一下,回答道:“单从这项目本身来说自然是没什么问题,我觉得他们的反对可能还有一个原因:拆迁征地。先生也该知道些的,这几年连新闻也经常在播,那些因为拆迁而引发的悲剧……”他眼中掠过一丝怜悯和无奈,似在叹息。 就在几天前,冯域随拆迁公司的工作人员去过寸湖那里,去谈关于征地补偿的相关事宜,也正在犹豫该怎么对钟原说。 “你是说……”钟原听出了些苗头。 按照项目规划,那块地处于两个村庄之间,从范围来看,恰巧将周边几十户人家划了进去,也正是由此,添了这般颇具有“与时俱进”意义的大难题。 “嗯,”冯域点头道,“目前为止,补偿条件及安置方法已经基本谈妥,只剩一户,仍旧不肯松口……” 他眼见钟原的表情起了微妙的变化,又补充道:“户主明确表示,不是钱的问题!” 钟原倒是不解:“不是钱的问题,那是什么?” 近几年来,尧市房地产业发展势头迅猛,因此由拆迁征地所带来的各种社会问题也纷纷显露,按照正常的逻辑,只要没有触及类似祖坟或者其他这之类的敏感问题,大多数“钉子户”的诉求基本一致,就是钱。而对于元盏来说,这样的诉求根本算不上问题,这一点,从其他户谈的顺利程度便可见元盏给出的条件有多么优厚。 “听说那户人家早些年丢了个孩子,家里的老人因此受了刺激,这儿——”冯域边说边抬手点了点自己太阳穴的位置,“有些不太正常,每天都坐在家门口等……”他叹了口气,接着说道:“倒是能理解这家人的心情,所以,对咱们来说,这事儿,难了……” 在钟原看来,冯域是个挺细心的孩子。他还记得自己当年初见冯域的时候,他正为一只意外捡到的、受了伤的鸽子发着善心,脸上怜悯的表情与现在这个,简直是如出一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