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盘热气腾腾的饺子很快端了上来。个个皮薄馅大,颜色浓如墨汁。 夭夭许久不吃,一闻到那股熟悉的鲜香味儿,立刻嘴馋起来,也忘了刚才的尴尬,笑盈盈道:“好地道的饺子!若是能配些蜀蒟酱,就更好了。” “蜀枸酱?”堂倌闻所未闻,苦思片刻,困惑的问:“贵人指的是何物?咱们这里有豆酱、肉酱、鱼酱、虾酱和辣椒酱,就是没听过这个蜀蒟酱。” “那是——”夭夭欲解释,说到一半,意识到穆玄还坐在对面,连忙又吞了回去,讪讪道:“其实,我也是从别处听来的,并未尝过。让小哥哥见笑了。” 堂倌立刻肃然道:“贵人见多识广,奴只有佩服,岂敢取笑?” 穆玄本目光复杂的盯着夭夭。见他们两个聊得如此亲热,自己倒像个多余的,脸色立刻变得阴沉沉的,似不大高兴,睨了眼那堂倌,吩咐道:“这里无事,你且去外面伺候。” 堂倌恭行一礼,唯唯退下。 雅室内又安静下来,空气中也浮起那股密密的熏热气息,夭夭挠了挠耳朵,笑道:“整个长安城,就属这里的墨鱼饺子最好吃。世子莫要客气。我既然做东请客,定然管饱。” 穆玄抿了抿唇角,没吭声,自顾夹起一只圆滚滚的饺子,往手边的红油碟、醋碟中依次蘸了蘸,在夭夭诧异的眼神中,递到了她面前的食碟里。 “邺都人吃饺子,都喜欢蘸点糊辣子和老陈醋,虽比不得蜀蒟酱香辣浓郁,但也别有滋味。郡主尝尝,可吃的惯?”他神态自若的道。一套动作完成得极自然。 夭夭总觉得今日的穆玄有些古怪,但又说不出具体古怪在哪里。好在她并不是一个喜欢纠结于细枝末节的人,便落落大方的夹起那只饺子,笑着同他致谢后,美滋滋的放入口中。 大约是吃得太投入,她如蜜樱唇和贝齿之上都不可避免的沾了些墨色。咀嚼间,右臂浅碧袖子滑落,又露出那一截宛若凝了霜雪的皓腕。 穆玄盯了片刻,迅速移开视线,唇角却慢慢扬了起来。 夭夭吃得一脸满足,见穆玄只盯着窗外看,并不动筷子,诧异间,脑中灵光一闪,懊丧的道:“坏了。我只顾着自己嘴馋,都忘了问世子是否喜欢吃墨鱼饺子!” 穆玄这才转过头,嘴角尚挂着轻浅笑意,道:“我也甚喜。”便夹起一只饺子,在醋碟中一蘸,不急不缓的吃了起来。 因他方才一直冷着脸,这一笑,便如春回大地,冰雪消融,说不出的俊美好看。夭夭看得一呆,心中却仿佛抹了蜜,甜滋滋的,也闷头吃了起来。 —————————————————————————— 吃完饺子,两人便说好一道去京兆府。 夭夭挂心躺在夹厢里的荣嬷嬷和海雪,又踟蹰着不知如何开口,磨蹭了好一会儿,忽听穆玄道:“郡主带来的那两个仆人,凤掌柜会帮忙看顾,等事情办完,再回来接他们便是。” 原来他早就知晓了!夭夭面上一热,从耳根直红到脖颈,悄悄呼了口气,强作镇定的道:“如此也好,真是麻烦世子了。”便匆匆戴上帷帽,跟着穆玄一道走了出去。 二楼两侧雅厢以一条夹道隔开。道上铺着精致华丽的貂皮毯,脚踩在上面柔软无声,不会发出一点动静,因而不会惊动旁侧雅厢里的人。 夭夭跟着穆玄在夹道上无声穿行,走过一间雅厢门口时,忽感觉身上一凉,似有一双眼睛在暗处窥视自己一般。她暗吃一惊,迅速往左右看去,两边雅厢门却都紧紧闭着,并无什么人影露出。 莫非是自己太多疑了?夭夭按下困惑,顷刻,眼前一亮,豁然开朗,原来他们已走出雅厢,到了通向凤仪楼后门的楼梯口。 阿寿还驾车在前门等着,走后门自然再好不过。只是,看穆玄谨慎的样子,似乎此行隐秘,也不愿被旁人看见。 早有一辆简朴不失精致的马车在后门外等候,见穆玄出来,车夫立刻恭敬推开车门,请二人进去。夭夭留意了下,见马车上既无穆王府徽记,也无玄牧军的“玄武”图腾,越发笃定心中想法。 穆玄先扶夭夭上车,四下一顾,目光在后门出口处顿了顿,并与车夫嘱咐了几句,才跟着登上马车。 车夫又恭敬推上车门,便扬鞭策马,驾车往京兆府方向赶去。 片刻后,一个头戴帷帽的纤细身影从后门缓缓步出,望着马车消失的方向,久久出神。 跟在她身后的婢女奇怪的问:“郡主,您在瞧什么?不是说要来吃异域小食么?那雅厢好不容易才订上的,您为何又让奴婢退了?” 琼华攥了攥粉拳,一脸冷傲的道:“我向来厌恶吃那些粗蛮小食,见有人爱吃,便想试着尝尝,只是一闻到那粗鄙之味,便知比以前更厌恶了。我哪里还吃得下?” 那婢女忙问:“郡主想吃什么?奴婢立刻遣人去订。” 琼华却摇了摇头,道:“回府吧,我没有胃口。” 等琼华也离去之后,二楼某处雅厢,忽慢慢打开一条缝,露出双阴郁的眼睛。 琼华带着婢女走到凤仪楼正门,刚要登车,远远看见两列身着赤袍的夔龙卫纵马朝这边奔来。路上摊贩行人无不惊惶避让。领头的其中一人,风流俊秀,形容温雅,正是宋引。 她和宋引并非一母所生,宋引只是个庶子,平日里他们来往甚少,其实没什么兄妹情分。换做以往,她定视而不见,直接就驱车离开了,此刻,她却道:“过去打个招呼吧。” 跟着琼华的婢女立刻露出惊诧之色。 宋引赶路之时,忽闻道旁有人唤了声“二哥”,循声一看,竟是素日没说过几句话的妹妹琼华。讶然之余,便勒马停了下来。 “三妹是去凤仪楼吃饭么?”宋引一挽缰绳,策马靠了过来,面上风尘仆仆,看来的方向,似乎刚从城外公干归来。 琼华与他福了一礼,道:“随便逛逛,并不打算吃饭。”又笑了声,一派天真的问:“听说,今日西平侯府的孟老夫人到府中商议二哥和菖兰妹妹的婚事。她毕竟……二哥真的要娶她为妻么?” 宋引没料到这个妹妹忽然关心起了自己的事,点头笑了笑,道:“我与她两情相悦,之前糊涂辜负了她,这次自然要珍惜。” 帷帽下,琼华露出两只手,绞了绞手中软帕,欲言又止。 宋引察觉出异样,问:“三妹怎么了?” 半晌,琼华纠结的道:“我也不知道该不该同二哥讲。方才在楼里逛时,我瞧见菖兰妹妹和一陌生男子同行,形容亲密……二哥若真打算娶她,可得看牢了佳人,尽快娶回府来,莫让旁人捷足先登。” 最后几句,她语气俏皮,隐有调侃之意。 宋引脸色却僵了一下,好一会儿,强笑道:“多谢三妹良言。若无事,我便先回卫所了。” —————————————————————————— 京兆府位于城西的光德坊东南隅,与延康坊并排而建,就在西市的正对面,横穿过永安街便到。 可出了西市之后,夭夭却发现马车一路沿着永安街南行,过了光德坊、延康坊后,竟向西拐进了怀远坊,并相继穿过崇化、怀德等坊,沿着西市绕了一大圈,才从清明街进了光德坊的另一道门。 穆玄神色泰然的解释:“甩个尾巴而已,郡主不必多想。”虽语调轻松,那双星眸,却泛起些阴沉。 夭夭听得心惊不已。以穆玄的身份和地位,究竟是什么人,竟敢如此明目张胆的跟踪他。看他这淡定的模样,大约心里是知晓答案的,只是不便告知外人。 午时刚过,京兆府前已聚集了不少人,有的来自京郊各县,有的则是从各地远途跋涉而来,都是过来递状子的。有一些天不亮就过来排队的,顾不上吃午饭,便从包袱里掏出块干粮,一面啃着,一面急切踮脚往前张望,看看队伍有无前进,何时才能轮到自己。 状子由府衙的文书统一收集整理,衙兵们则负责维持秩序,防止有人插队或大声喧哗。 穆玄出示过令牌,领头的衙兵立刻恭敬的领他和夭夭进去。不料,刚踏进府衙大门,斜刺里忽冲出一道人影,二话不说,便噗通跪倒在地,死死抱住穆玄双腿,嘶声哭喊:“求大人替我余家村二百三十七条人命做主!” 领头衙兵吓了一跳,指着那人,叱骂左右:“不是让你们把他扔出去了吗?怎么阴魂不散又回来了!快拖走,直接扔出长安!莫惊扰了贵人!” 几名衙兵立刻过来拖人。撕扯间,那人两条腿反复挣扎,在地面磨出两道血痕,依旧不肯松手,只声泪俱下的喊冤,求穆玄为他做主。 夭夭见他穿着身乡野间常见的粗布衣裳,蓬头垢面,浑身血污,嗓子明明都哑了,还在拼命呼喊,一双眼睛却仿佛燃着烈烈火光,充满悲愤。心下无端有些恻然。 领头衙兵见这人刁钻至此,拖也拖不走,连骂了好几声“刁民”,便喝令府兵执杖将人打走。 “且慢!”穆玄拧了拧眉,喝止住众人动作,扭头望着那人道:“我并非京兆府之人,无权替你做主。你若有冤屈,老老实实递状子便是,为何要如此喧闹惹事?” 那人悲声泣道:“并非我要闹事,而是这些昏官官官相护,根本不肯接我的状子!”说着,从怀 中掏出一块东西,展开一看,竟是件写满血字的血衣。 领头衙兵似极忌惮这东西,伸手便夺了过去,骂道:“好你个刁民,烧了那么多件,你还敢写!” 那人言辞铮铮道:“写!自然要写!就是流干全身的血,我也要写!” “好!好!大人心善,不治你污蔑诽谤之罪,你竟还敢这么得寸进尺,不知好歹!来人——”衙兵正要发号施令,便被一个清冷少年声音打断:“那血衣,可否给我看看?” 领头衙兵下意识缩了缩手,但视见穆玄阴沉的眼神,终究不敢违逆,乖乖递了过去。 穆玄展开扫了一眼,神色登时一凝,问那人:“你口中的余家村,具体在南郊何处?” 那人道:“就在南郊清余岭下。” 穆玄默了默,向那领头衙兵道:“本朝律令,无论大小案件,皆需审理勘验之后,才能下定论。 若是诬告,自有惩罚之法。他所告之事虽离奇,可审都不审,便妄下结论,也不合适罢?” 顿了顿,他略挑嘴角,问:“也不知,方才你口中那位「心善的大人」,是这京兆府哪位大人?” 那衙兵暗暗擦了把汗,唯唯不敢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