夭夭如被兜头泼了盆冷水,心中仅存的那一丝侥幸,也荡然无存。 当今坐在龙座上的那位,果然比她想象的更加冷酷无情。这也告诫她,日后行事要慎之又慎,万不可露出马脚。 想到这儿,夭夭一敲脑袋,不由有些懊丧今日太过疏忽大意,在海雪和阿寿面前使用术法。回去后,须得好好想个理由将他们糊弄过去才好。 收拾完残局,穆玄只留了一小队人马驻守此处,便命阮筝带人将那二十一具干尸悉数装车,押送到京兆府去,由京兆府逐一核对这些遇害者的身份,组织其亲族认领。 早有士兵帮着把昏迷不醒的海雪和阿寿抬到了马车上,夭夭道过谢,自己也钻进了车里,见穆玄还按剑立在车旁,便朝他露出一抹明丽笑容,道:“今日多谢世子出手相救。改天我做东,请世子到凤来仪吃墨鱼饺子。” 其实她心底好像有一肚子的话想跟他说,但又不知从何说起。就像今日得知宋引来府中拜访,并与孟老夫人相谈甚欢,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魔怔一般,一刻都等不下去,想要立刻冲到玄牧军的驻地找他。 来的路上,她的确想过要不顾一切的赖上他,躲开宋引,躲开季侯孙,躲开一切潜藏的危险。可方才听说了纯阳炼狱、典狱司以及那些野鬼的悲惨下场后,她忽然打消了这个念头。 穆玄是何人?天之骄子,年少有为,集万千荣宠于一身,未来前途不可限量。而她,却是个朝不保夕、早被人挫骨扬灰的乱臣之女。她凭什么为了一己之私,毁他前程,将他拖入这潭泥淖中。 因阿寿昏迷,无法再赶车,穆玄便专门安排了一路人马护送夭夭回城。夭夭实在过意不去,也不想太麻烦他,正要开口推辞,却见穆玄也跟着钻进了车里,大吃一惊,奇道:“世子不回玄牧军驻地么?” 穆玄极自然的在她对面坐下,面不改色道:“恰好有事要回趟城里。郡主可介再多载我一个?” 夭夭立刻摇头:“不介意不介意。只是我这马车破旧了些,恐怕要委屈世子了。” 穆玄极轻一笑,没再说话。 阮筝策马紧跟在马车旁,耳听着自家将军又在睁着眼说瞎话,老实如他,也不由咂舌感慨,红颜祸水,果真不假。 路上两人谈论起今日遇到的邪祟,夭夭道:“那团黑雾极是腥臭,似乎比袭击圣驾的那只邪物身上的味道更重些,也不知他们之间是否有关联。” 穆玄赞许的望了她一眼,道:“郡主所言不差。能盘踞南郊整片密林,并连续吸干二十一人精血,单靠那老妪,恐怕还制造不出如此深重的戾气。若我所料不差,今日袭击郡主的那团黑雾,极可能是那邪物的另一个分.身。” “你的意思是,那老妪是被那邪物驱使利用,才造下如此杀孽?”夭夭眼睛一亮,一只手激动的攥住他箭袖,道:“如果向京兆府禀明内情,那老妪是不是就不会被投入炼狱、打散魂魄了?” 今日夭夭穿了件浅碧色的束胸襦裙,外罩绯色软罗衫,粉胸半掩,蜜唇如樱。她一伸手过来,宽大的莲纹衣袖立刻滑落下去,露出一截雪白皓腕。 穆玄只用余光扫了眼,便迅速移开视线。可脑中挥之不去的,都是她明媚的笑颜、葱白柔嫩的手指,以及突然滑落出来的那段如雪皓腕。 他忽觉车中闷热的厉害,根本没听到她都说了些什么。直到夭夭奇怪的问道:“世子怎么了?可是我又异想天开了?”穆玄才骤然回神,驱散心中那些不合时宜的杂念,冷静道:“今上对鬼物痛恨至极,上行下效,有过之,无不及,即使那老妪是受邪物驱使,也难逃其罪。” 夭夭知他既如此说,便是断无半分转圜余地了。 穆玄看她有些闷闷不乐的样子,斟酌道:“京兆府结案尚需些时日,我与那府尹孙大人还算相熟。郡主若有办法渡化这老妪的冤魂,让她无憾而去,也不失为一桩功德。到时郡主若需我相助,可到凤来仪找凤掌柜,他自会向我传达消息。” 顿了顿,他坦然道:“我能力有限,最多只能帮郡主到这里了。” 这份惊喜实在来的太过突然,夭夭展颜一笑,愈加用力的攥紧他箭袖,喜道:“这样已经足够。世子真是个好人,将来必有福报!” 穆玄咳了声,避开她炙热目光。 进城后,阮筝径自带了一队人去京兆府,移交那二十一具干尸和装在符纸灯笼里的邪物。夭夭本以为穆玄会很快下车,没想到一直等马车驶进西平侯府所在的延康坊时,穆玄才命停车。 玄牧军负责整个京畿的安危,若无召令,是不能擅离驻地的,因而大部分随行将士都留在了城外。穆玄下车后,又同那赶车的士兵低声嘱咐了几句,才与夭夭告辞。 夭夭知他有意护送,又不想被旁人看到自己深夜和男子同车,以免再坏名声,故如此行事。感动之余,也诚挚同他道谢。 穆玄立在原地,一直目送马车拐过巷口,消失在视线中,才转身往穆王府的方向而去。 女儿外出散心,至深夜未归,姜氏心急如焚,担忧的连晚饭都没吃下,若非怕惊动了病体初愈的孟老夫人,险些就要去京兆府报案了。 因而正当姜氏坐立难安时,听守门的小厮报“郡主回来了”,连外衫都顾不上穿,半趿着鞋子就带人奔了出来。往常在闺中修习的那一套端庄冷静,早被抛到九霄云外。 “小孽障!你是要吓死娘么!”见夭夭完好无缺的从车上下来,姜氏骂了句,眼圈一红,立刻把女儿紧紧搂在怀中。 自从女儿经历过那番劫难,姜氏近来总做噩梦,生怕哪一天再有人将女儿从自己身边夺走。只恨不得时时刻刻都将她拴在身边才放心。 夭夭心里过意不去,又是认错又是哄劝,并保证以后出门一定在晚饭前回来,姜氏才止住了泪。 “怎么不见海雪和阿寿?”姜氏发现不对,又望着驾车的陌生少年,惊讶的问:“他又是谁?” 一时间,她脑中已不受控制的冒出一堆危险的念头,急切的问夭夭:“快告诉娘,到底发生了何事?” 夭夭讪讪挠了挠耳朵尖,故作轻松的道:“也没什么大事,就是路上遇到一伙山贼,假扮成鬼怪出来打劫,把海雪和阿寿都给打晕了。幸而这位恩公出手相救,打跑了山贼,女儿才能平安回来。” 姜氏听得大惊失色,没料到女儿出趟门竟遇到这么凶险的事,又是后怕又是庆幸,对那赶车的少年更是千恩万谢,并让人取了厚厚一叠银票,作为回报。 那士兵哪里敢收,遵照穆玄嘱咐,义正言辞的推拒后,便脚底生风般逃走了。 姜氏感叹:“没想到,如今这世上还有这等高风亮节、不慕名利的侠义之士。” 狠戳了戳女儿额头,告诫道:“这次亏得你命大,遇上了好人,以后再不可随便往郊外跑了。” 夭夭乖巧应下,扶姜氏回府时,忍不住又回头看了眼。虽知不可能看到那道清俊身影,但心里依旧暖融融的。 —————————————————————— 穆玄一路走回穆王府所在的靖安坊,遥遥便望见府门前立着道人影,笼在昏暗的幽光中,正焦急的踱来踱去。 走近一看,果然是顾长福。 身为穆王府资历极深的老管家,顾长福已在穆王身边伺候了二十多年,素来持重老成,就是天塌下来也能泰然应对。倒极少如此一般将急色露在面上。 见穆玄回来,他终于定住身子,快步迎了上去,急问:“世子去哪里了?这么晚连个音信都没有,王爷都急坏了。” 说完,朝府中努了努嘴,一脸担忧的道:“王爷在尔雅院等着呢,待会儿世子要好好解释,万不可再激怒王爷。” 穆玄拧了拧眉,冷冷盯他一眼,当先往府中走去。顾长福摇了摇头,连忙跟上。 尔雅院果然灯火通明,侍婢仆从跪了一地,皆伏地屏息,不敢发出半点声响,院中则负袖立着道英武挺拔的身影,正是穆王。 两个身穿穆氏武服的管事,束手恭立一旁,手中各握着一根状如盘龙的金鞭,鞭柄上刻着穆氏家徽。 穆玄在心中冷笑一声。果然,自己回府不满一日,他便要迫不及待的立威了么? 顾长福在一旁拼命同他使眼色,穆玄压下心头泛起的那阵厌恶,撩袍跪落,语气淡漠的道:“孩儿晚归,令父王担忧了。” 穆王转身,沉沉盯他一眼,道:“你身为玄牧军统领,为圣上当差,说什么做什么,自然不必告于我知晓。只是既搬回了府中,便要遵守府中的规矩,无论早出晚归,都要遣个人来报一声。免得长辈担忧。” 顿了顿,方道:“今夜,你静姨亲自下厨设宴,要给你接风洗尘。为了等你回来,一桌子菜都凉透了,她都不肯先吃一口。你兄长为腾出时间,还专门推了别人的拜帖。身为晚辈,令长辈如此忧心劳神,可该?” 原来是因为这个缘故。 穆玄几不可察的扯了扯嘴角,只觉周身血液都是寒的,道:“孩儿知错。日后定恪守规矩,不让——长辈忧心。” 穆王点头,道:“今日你刚回府,我本不欲罚你。只是这规矩一旦废了,想再捡起来就难了。”便吩咐那两名管事:“带世子去耳房。” 两名管事领命,恭敬的请穆玄移步。 穆玄冷冷一挑嘴角,刚展袍起身,便闻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从院门处传了过来:“这地上有什么宝贝吗?大半夜的都不睡觉,在地上跪着做什么?” 那身影风风火火的,转瞬已至院中,见穆王也在,身边还有两个捧着金鞭的管事,惊讶的“咦”了一声,问:“大半夜的,父王你不睡觉,要打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