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02 新的一天降临,城市在雾蒙中醒来。 马路由寂静变为川流不息,商家陆续开门营业; 挤公交的上班族和开私家车的共同堵在八点半的街头; 骑自行车的学生挂着耳机,嗖的穿过大街小巷; 广场前聚集一帮老太,随着凤凰传奇的大嗓门一起舞动。 这世上的大部分人都是普通人,芸芸众生,朝九晚五,各自疲于尘世。 太阳升起时,所有人都会继续生活,都会忘记昨夜几乎摧城的风雨。 日子如常过了一周,倪迦开始缺课。 又一周后,她的一票狐朋狗友被告知,她退学了。 直至那年的中考,她都没有参加。 倪迦消失了,连带她背后显赫的家庭。 她在红极一时的顶峰失踪,生生破了无数少男的爱慕之心,也卷走女生暗地里汹涌的嫉妒之心。 无论多咬牙切齿,她就是走的一声不响,不知归期。 有人说她爸被人害了,有人说她家破产了。 唾沫星子满天飞,仿佛人人都是大预言家。 可惜主人公无影无踪,没人知道真相。 想去询问,却发现那样嚣张跋扈呼风唤雨的倪迦,连一个了解她近况的朋友都没有。 又几周后,人们渐渐淡忘了这回事。 忘了讨论她离去的原因,甚至忘了曾经出现过这样一个人。 她留着染的花里胡哨的长发,上课喜欢化妆,指甲每周换样,逃课打架谈恋爱,一身恶习,臭名远扬。 她变成了众人青春里,那个曾经叫人羡慕,风流韵事一堆,最后却没有结局的反面人物。 日子如常过着。 每个人都要继续生活。 人是围着自己转的,旁人皆是点缀。 因为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 ** 三年后。 法院的判决书下来,倪迦夺回属于她的一百万遗产。 被告席上的姑父倪震海气的吹胡子瞪眼,嘴里骂骂咧咧。 倪迦没看任何人,把一沓一沓的资料收起来扔进包里,踩着高跟鞋往外走。 她步伐再快,还是被姑妈付蓉拦在门口。 付蓉花大价钱做的假脸此时狰狞无比,大红嘴里露出獠牙,“我真是想不通,你这个贱蹄子怎么拖的关系?还把官司打赢了?怎么?想抢我们家的钱?” 倪迦面无表情,越过她往外走。 她还要去接她妈下班。 付蓉作劲上来,不依不饶的缠上去,掐住倪迦的胳膊,声音尖利刺耳,“你给我说清楚!你是不是还想要钱?!你忘了你爸欠的一屁股烂账是谁还的了?是你姑父帮着还的!你现在倒好,反过来把我们告上法庭?你还要不要脸?” “付女士,请你对我的原告尊重一点。” 男人冷静沉稳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腕间一用力,将倪迦的胳膊从付蓉的魔爪里救出来。 倪迦揉了揉发痛的胳膊,扭头,看到一身笔挺西装的周弥山。 她的律师。 “倪震平所欠的债,全部由他的公司、房产、汽车抵押。倪迦要求得到的钱,是倪震平白纸黑字写的清清楚楚的遗嘱内容,具有法律效益,不存在抢与不抢这一说。” 周弥山顿了顿,忽然变了种口气,“也就是说,她拿回来的,不过是你们强占倪震平遗产的百分之一,听懂了?” 付蓉“哎哟”一声,语气阴阳怪气起来,“周大律师怎么打起遗产纠纷这种小案子了?” 说罢,扭头看向倪迦,讽刺道:“你哪来的钱请周律师?不是陪.睡陪来的吧?我没记错的话,你今年才18岁吧,小小年纪怎么尽干叫人恶心的事?” “说完了没?”倪迦语气平平的问她,也没等付蓉再张嘴,“说完我走了。” 她根本懒得和她吵,自打倪震平去世,她遭受过的比这些恶心多了。 三年前,倪震平的一场车祸,让倪家整个乱作一团,她和母亲杨雅岚在倪震平的保护下过了十几年娇奢日子,花钱如流水。她只知道父亲家大业大,却不知道原来他开公司欠了这么多钱。 倪震平做生意时,好心借给朋友的巨款分文未归,要她们还债的法院传单却每天都能收到。 倪震平的私人律师被姑父倪震海收买,遗嘱被篡改,账户上的钱也全部被卷走,她和杨雅岚一个子也没有。 但欠的债却要她还。 于是卖公司,卖车,卖房,卖的干干净净,最后连杨雅岚的金银珠宝都卖光,才把欠的债勉勉强强还清。 可是一穷二白的母女,接下来又该如何生活。 倪家一夜跌落万丈悬崖,还遭亲人陷害,遗产人人分一杯羹;商场上的朋友,利益当头,感情是虚的。 身上最后一点钱花完,倪迦和杨雅岚在街上漫无目的的走着,考虑着毫无希望的未来。 杨雅岚除了会花钱虚度日子,什么都不会。 倪迦和她一个样。 她那时感受到的,是真正的绝望。 无助,无力,无奈,让她几乎快被抑郁的情绪吞噬。 她们过起了居无定所,风餐露宿的日子。 直到周弥山出现。 周弥山是倪迦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是倪震平曾经资助过的孤儿,一直资助到他去国外学法,有了成就与名气,有了自己的事业。 他和倪震平联系不上后,就一直打算回趟国。 但他如今身居高位,是一家跨国公司的法律顾问,并不能轻易抽身。 前后忙活了三个月,他才腾出时间回国。 根据一路打听来的消息,他在离a市一白公里外的b市,找到了捉襟见肘的倪迦和杨雅岚。 彼时的倪迦,已经和杨雅岚兜兜转转了许多地方。 亲人一朝全翻脸,昔日旧友个个办起狠角色。 最后管她死活的,竟是个非亲非故的陌生人。 周弥山给母女俩租了套八十平米的房,又供倪迦在b市上学。 都说生活是最好的老师,它教训起人来,毫不手软。 一夜白头的杨雅岚,十几年不曾干过粗活累活,如今却什么都会了。 当过清洁工,扫过厕所,给人照顾过孩子。 现在经曾经的雇主介绍,在一家大型超市当售货员。 倪迦剪短又留长的头发,再也没有折腾过,她不再浓妆艳抹,不再崇尚奢侈品,穿最简单的衬衫牛仔裤。 两只耳朵上的耳钉全部摘下,只留耳骨上最小的一颗。 以前的棱角被生生磨去,只留一副千疮百孔的空壳。 周弥山给她送过很多一指宽的手链和腕表,让她遮住那道触目惊心的疤痕。 倪迦一个没要。 18岁生日那天,她独自去纹了身,细细一串德文,覆在她纤细的手腕上,盖住了她曾经寻死的疤痕。 dasseinzumtode 向死而生。 这是日趋庸碌的现实生活中,作为恒定生命存在的—— 最高准则。 ** 周弥山把车开过来,停在台阶之下。 倪迦一边下楼梯一边打电话,她今已亭亭,身姿曼妙,五官愈发精致,美的肆意,在路上频频引人侧目。 她跨上车,那边不知说了什么,倪迦皱了皱眉,“……那行,你注意点身体。” “怎么?”周弥山发动车子,稳稳把着方向盘。 倪迦挂断电话,系上安全带,“我妈说不用接她了,超市人多,她还要帮忙。” 周弥山点头,问她:“想吃什么?” 她懒洋洋的窝进座椅里,眼皮半阖,“随便。” 刚刚那场官司,已经耗尽了她全部力气。 周弥山带她去了一家私人菜馆。 厨子是四川人,饭菜很合倪迦的胃口。 她无辣不欢,头埋在红艳艳的汤汁里抬不起来。 “慢点。”周弥山倒了杯水给她。 他吃不惯辣,沾点辣椒就呛得脸红脖子粗,被倪迦嘲笑过几次以后,他就干脆不再碰辣物。 倪迦风卷残云完,伸手接过,她嘴唇辣的红亮,眼睛湿漉漉的。 一杯温水下肚,火烧火燎的嗓子舒服了点。 倪迦吃饱喝足,烟瘾就上来了,她倚着靠背,从包里摸出一包烟。 周弥山睨她,“你长本事了?” “嗯。”倪迦懒懒敷衍着,没管周弥山渐冷的眼神,点上一根。 青白的烟雾扰扰,她娴熟的吐出一溜烟柱,隔着一片迷蒙,看起来性感又冷漠。 倪迦抽了半根,才轻描淡写的开口:“他们快高考了。” 这个他们,是在那个遥远而光鲜的少年时代,她终日为伴的一群人。 三年未见,她的生活已经完全偏离轨道,而他们已整装待发,准备奔向另一种人生。 她自顾自的说:“学还是要上的。” 为了打赢这场官司,她在b市上的学都是断断续续的,勉强读完了高一高二,后来就直接不去学校了。 她需要重读高三。 周弥山至始至终没有开口,只静静等着她说。 半晌,倪迦补充一句:“我想回a市读。” 她之所以想回去,因为她心里有不舍,那儿是她的家,是每一个街道她都熟悉的地方。 她也深知,自己如果走了,就再也不会回到这里。 她想好好告个别。 跟过去告别。 周弥山坐在她对面,谈不上有表情,“你行?” 倪迦:“没什么行不行的。” “那杨阿姨呢?” “接过去和我一块住,给她在a市租个店,我再打份工。” 倪迦说着说着就不说了,眼睛直直盯着对面沉默的男人。 周弥山看她一张一合的红唇忽然闭上,心里一直隐隐冒出的预感,此刻愈发明了。 她去意已决是事实。 而他也猜到她接下来的要说的那句话。 “欠你的,我会慢慢还给你。” 果然。 “没有欠不欠。”周弥山打断她,“是你爸先救了我,照你这样说,是我欠他的。” “那你也还够了。”她嘴唇一勾,面露轻淡的笑,“还倒赔了不少。” “……” 沉默了一会,周弥山沉着声开口:“你回a市的事我来安排,其他不用你操心,杨阿姨不能跟着你折腾。” 倪迦没说话,周弥山能这样说,已经算是默认了。 她探身勾过烟灰缸,磕了磕烟灰。 “倪迦。” 周弥山看向她腕间那串若隐若现的纹身,语气微重:“不管怎么样,你值得好好生活。向死而生,这是你送给你自己的礼物,说到要做到。” 她捻烟头的动作一顿,没应声。久之,只剩绵长的呼吸。 年轻也惨,日子像没个完。 都说比才华熄灭,美人迟暮更让人心碎的,是骄傲的骨头一寸寸妥协。 她如今,已习惯低头走路。 她羡慕旁人轻而易举的幸福,偏偏她的生活不人不鬼。 若已筋疲力尽,何来对生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