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白直到第二天早上才出现的。 赵家的马车行至百花苑门口,容清扶着绿水的手将从马车上下来,远远便从天边扑过来一道黑乎乎的影子——整夜未见的小白不知道从哪蹭了满身的泥灰,羽毛间还有些凝固的红褐色血点,松开爪子往地上扔了一只野兔,然后扑腾翅膀围着容清转圈,“咕噜咕噜”兴冲冲地邀功。 或是翅膀扑腾的力度太大,激起的风劲正好将不远处赵翩翩脸上蒙的面纱掀飞了出去,昨日才被蜜蜂蜇过的脸蛋立即暴露在百花苑大门外所有人眼前。 也不知是赵翩翩的体质对于蜂毒太过敏感,还是太医开的药膏见效缓慢,脸上的红包比昨日瞧着还要更严重些,红肿透亮密密麻麻,清晨的日光里乍看过去甚是吓人,面纱甫一落下人群中立刻便响起了许多惊呼声。 赵翩翩神色慌乱,一把拽过婢女捡回来的纱巾将脸部蒙得严严实实,转头极怨恨的看了容清一眼,然后快速往百花苑内跑去。 容清此时却顾不上理她。将小白接到手里仔细检查过羽毛上干涸的血迹并不是它自己的,紧绷的心弦这才送下来,伸手往它脑袋上敲了一记:“到哪去疯了一夜,怎么直到现在才回来?” 绿水将地上胖乎乎的兔子拽着腿拎起来:“哟,鸟大爷还知道给小姐带口粮呢,您在外头打猎倒是潇洒,知不知道小姐担心得一宿没睡着觉?” 小白立刻老实下来,合拢翅膀将脑袋耷拉着往容清怀里蹭,一双黑豆似的眼睛滴溜溜直转,小模样别提多可怜。 容清没撑住笑了起来:“行了,我又没怪你。身上脏兮兮的,回去找南蔷给你洗个澡,延康城不比谷中,可不许再这样随意乱跑了。” 小白咕噜两声,在容清掌心里轻啄几下后振翅而起,不过会儿便消失在遥遥天际。 春光灿烂正是万物蓬勃生长的时候,昨日已经耽搁了一天功夫,今日一进百花苑众位千金便都忙碌起来,开始着手此行的第一要务——种花。 早在太后娘娘的懿旨将将颁发之时,延康城里预备参加花神大会的宅户便都请了手艺精通的花匠对府上千金进行专门指导,因而待到此时亲身上阵,这些往日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高门贵女们束了头发拢了袖子,挥起花锄花铲来竟也似模似样。 容清站在小楼前的溪水边对着满园春色深深吸了一口气,转身见绿水平安两个已经将座椅茶几往背风向阳处放好,便走过去整个人窝在座椅厚厚的软垫之中,捧起杯盏喝了口香茶,指着靠近溪边的一处洼地对几个丫鬟道:“行了,就从那开始挖罢。” 花神大会既然只是为永乐王爷挑选王妃的幌子,自然就不会真的教众位千金受多少劳累。从种花开始不过一个多时辰,等日头稍稍大了些,便有宫人过来请小姐们先行歇息赏玩,等用完午膳睡一觉,日光弱下来后再继续。 百花苑占地数千亩,院墙围起来一整片山头,亭台精美鲜花繁盛,能赏玩的地方自是许多。容清由平安和另一位王府安排的丫鬟跟着逛了片刻,在一处正对花海的长廊里停了下来:“这儿景好,告诉绿水,中午便在这里用膳。” 长廊极开阔,两边垂着淡鹅黄的轻纱,迎面便是一望无际的绚烂花海,微风拂过处处芬芳,当真是清新惬意。容清刚坐下没多久,许多小姐也都带着丫鬟走进来,赞叹喜爱之余纷纷将此地选做午膳的地点。 “赵小姐!”有人唤了一声,容清后知后觉的抬起头,便看见已经打过几回交道的周婉琳牵着一个姑娘往她坐的方向小跑过来。那姑娘容清倒也认识,正是昨日在花厅内开始被周婉琳护住,后来给自己道谢的那位。若是没记错的话,应当是姓宋。 周婉琳脸上透出一抹奔跑后的绯红,望着容清神色兴奋:“找了你许久,原来是早就寻到这么个好所在。你昨日赠的药膏十分有效,我手上被叮了好几个包,搽过后立刻不疼不痒,只一夜功夫就连半点痕迹也没有了,想来必是极贵重的,却还没来得及亲口跟你道声谢呢。” “正好昨日带了几盒,自己调制的东西,用着有效果就好。古人云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周小姐出手相助在先,我不过是礼尚往来罢了。” “话可不能这么说,真要细算,我不过扶了赵姑娘一回,赵姑娘可是帮我两次了,总还是该我道谢的。”周婉琳与那姑娘坐下来,低头从荷包里拿出一条玛瑙珠串递给容清:“送金银之物太过俗气,针黹女红之类我又实在不精,只能拿这手串聊表谢意了——珠子是我亲自选的亲手串的,工艺粗糙也值不了什么,只家常戴着还能凑合,我也戴着一条呢,赵姑娘若是不嫌弃可千万收下才好。” 那一串的玛瑙珠子红润透亮,阳光底下氤氲生光,一瞧便知难得。但既然对方如此说了,容清也不再推辞,谢了一声便套在手腕上——红茵茵的珠子映着细白滑腻的一截皓腕,平添几分艳光旖旎,真真是活色生香。 周婉琳连赞几声,望着容清的目光愈发亲热,指着另一位姑娘道:“光顾着道谢,差点忘了给你们介绍了——阿荼,赵姑娘你是认识的;赵姑娘,这位是宋思荼,宋国公府上的千金。” 宋思荼。有了姓名,容清立刻就将对方的信息从脑子里翻找出来。 宋国公一门在大庆朝是十分了不得的存在。先祖是开朝太.祖皇帝身边的名士,深思远虑智谋高绝,不仅伴随太.祖皇帝刀山血海中打下江山,更是在建朝之后□□定国、设立朝纲的肱股之臣,后被太.祖授予国公爵位,世袭罔替不减荣耀荫庇子孙。 自大庆建国以来,宋家一门统共出过三位皇后,现今领国公爵位的宋老太爷乃四朝元老,在先皇突然驾崩、朝堂错乱无主时是最坚定的保皇党,深受当今圣上信赖;而这位宋小姐则是宋老太爷的嫡长孙女,其母虽早已过世,却是先皇嫡亲的堂妹,按照辈分,宋小姐当喊今圣及永乐王爷一声表哥的。 此时这位在场身份最尊贵的宋小姐从丫鬟手里接过一方叠得整整齐齐的香帕,浓密的睫羽忽闪,望着容清有些不好意思:“昨日要不是有婉琳和赵姑娘相互,我就该被蜜蜂给叮惨了,心中实在感激不尽,因此也准备了一点东西聊表谢意——我不像婉琳那样会串手串,只有针线活还稍微可以见人,这条帕子绣好没多久,我觉得和赵姑娘的气质甚为相合,还希望你不要嫌弃。” 那帕子以雪白的蚕丝绸打底,零星绣了几朵淡粉浅橘的海棠花,或舒展盛开或含苞待放,极是清雅精美,针线细密层层递进,怕是费了许多功夫。 容清尚未开口,周婉琳便抢先从宋小姐手里拿过帕子塞到容清手里:“这么漂亮的帕子不要白不要,我也得了一块杏花的,为这只好还了她一条手串,赶紧收下,我还想等你给她回礼时也跟着蹭一份呢。” 容清笑起来,依言将帕子收下:“那就恭敬不如从命,多谢宋小姐。” 宋思荼连忙摆手:“你们喜欢我就很开心的,赵姑娘千万别客气,若是不见外便也和婉琳一样唤我阿荼罢。” “就是就是,”周婉琳道,“难得遇到合心意有眼缘的同辈,姑娘来小姐去的多生分啊,你也直接唤我婉琳就行了。” 容清从善如流:“那便都以闺名相称。” “容清,”宋小姐果然唤了一声,大眼睛扑闪有些好奇:“方才听你说,昨日给婉琳的药膏是你自己调制的,原来你会医术吗?” “久病成良医。从小身体不好,治着治着也就学了些皮毛。”容清道。 宋小姐脸上立即满是怜惜:“我娘亲也是自小体弱,你可要好好照顾自己才行。” 宋思荼的身生母亲,也就是先皇的表妹安陵公主是大庆朝有名的病美人,身子娇弱打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寻了许多医生都没能根治。后来与宋国公家的长子相识相恋,成婚后细心调养硬是养回来许多,但到底本元亏损,早在十年前便撒手人寰。如今宋家当家的长房太太乃是续弦,娶自延康城中另一世袭贵族霍家的么女,也算是门当户对。 如此几番交谈下来,三人之间越发熟稔热络。宋小姐生得娇憨可爱,精致灵动雪娃娃一般,容清原本以为她肯定尚未及笄,哪知一聊才知道竟比自己还大上小半月。 “生得嫩就是占便宜啊,”周婉琳伸手在宋小姐脸上摸了一把,不由发出感叹:“瞧这小脸长的,咱们若是一起走出去,谁能想到我也就比你大上三个月而已。” 宋小姐却有自己的苦恼:“长成这样也不好的,家里人老是将我当作孩子看待,我反倒羡慕婉琳你这般明朗大方的模样呢。” 她们两个讨论相貌,仍以面具示人的容清自然不好发言,便但笑不语。所幸二人很快发觉这个话题有些不大妥当,很快将注意力转移到其他事项上。 “容清,你是准备就在这里用午膳吗?”周婉琳问,待得到肯定答复立刻吩咐自己的婢女:“那咱们也在这吃,百灵,让喜鹊做好饭菜后直接送到这来。阿荼,你也留下来在这吃嘛。” 容清看向宋小姐:“阿荼要回府用膳吗?” 没等宋小姐回答,周婉琳接道:“可不是嘛,说要吃完饭再过来,这一来一去的多麻烦啊。容清你帮我劝劝她,百花苑里的食材厨房都是现成的,即使身边跟着的丫鬟不会做同我们一起吃也可以啊,实在不行还能让府上将饭菜送过来,我瞧有不少小姐都是这样儿的。 咱们难得有机会这般松快,既不用伺候长辈也不用硬端着立规矩,就咱们一群姑娘聚在一处,谈天玩笑自由自在,大好春光里临风赏花对水观景,着实妙极,非要回去作甚,难不成家里有什么人就让你如此牵肠挂肚?” 宋小姐脸上红了一红:“婉琳莫要玩笑,我也不是一定要回去的。香橙,去门外跟车夫说一声,我不回去吃饭了,让人将饭菜送到这来。” 她身后的丫鬟应了一声,转身退出长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