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过元月,京城里年味还未退尽,便出了桩稀罕事情。 宁相府的嫡出孙小姐宁溪光从江南回来了,为的是给她祖母宁老夫人拜寿。二月初三是宁老夫人的七十寿辰,武定桥下府元巷的相国府因此大宴宾客。 满京城达官显贵的太太夫人几乎都收到帖子,过府的马车在府门前排了约莫二三里地。这遭来赴宴的宾客是为给宁相老夫人贺寿不假,其二也是存了好奇想瞧一瞧他家先前一直被藏起来养的那位娇小姐宁溪光。 原先这位宁三小姐养在江南倒也不至于引这么多人好奇,怪就怪这大半年来,京中出了不少传闻。说是这位宁三小姐天生痴傻,要不然堂堂高门勋贵家的贵女不至于丢在府外养。若仅是这样也就算了,偏半个月前传出当今最炙手可热的探花郎谢砚跟宁溪光早有婚约。 “哎哟,我都多少年没见过这样的盛况了!上一回还是德清公主出嫁……” “还不都是来瞧那傻姑娘出丑的,这些夫人小姐里不知多少是眼热同陈探花的这门亲事的。”府元巷口围了不少凑热闹的平头百姓,聚在一处就没遮没拦的说起闲话了。 紧接着又有人搭了话,“我瞧着这宁小姐不会是傻的,不然她家怎么就将这事办得这么热闹?怕也是要趁机澄清澄清,好打那些造谣者的脸!” “哈哈哈,你们可都还知道这里头的缘故!我昨儿在茶楼听说上个月许阁老曾求皇帝赐婚他家孙女和陈大人。这宁府啊,怕也是急了……” 旁边人听了咋舌,“还有这事?”他忽然抬起手指向了前头不远处,“我先前从那头来时,好像看见了许家的马车。要是真有这种事,那他们家今天怎么来了?也不怕人笑话?” 正这时,一辆不显眼的马车从他们跟前徐徐经过。 外头的闲言碎语透过摇摇晃晃的车帘钻入车厢,随车伺候的丫鬟盼兰皱起了眉头,欲言又止的朝着车厢深处看了眼,暗付那话也不知叫她家小姐听到了几分。她目光所向那处有位微侧了身形斜倚着的娇嫩少女,肌肤细白如瓷,正闭眼酣睡。一袭水红色湘绣果纹银镧边挑线裙,漆黑似缎的发间插着白玉薄翅蝴蝶簪。明明身量单薄,瞧着还小的年纪,可却早已有一股姿色天然,占尽了风流。 盼兰轻轻舒了一口气,心想还好日夜兼程赶路把小姐给累得睡着了,要不然听了刚才那话,任谁心中都该是不舒服的。哪个愿意被人在外头传是傻子,说到到底还不是许府那位小姐在背地里做妖,许阁老家的三姑娘是个什么脾气,京城里谁不知道。盼兰隐约有些担心,那许思娇今日要真是来了,不定要发生什么坏事儿。 “烦甚?”车内忽的响起一道娇憨软糯声音。 “……”盼兰吓了一跳,敛了惊色笑喟:“小姐几时醒的?就快到府前了,奴婢正寻思着要叫您起来。” 那娇娇的少女眸光中带着水雾,好似睡意还未尽数褪却,“早醒……醒醒醒了!”声是发得字正腔圆不假,可再悦耳都掩不住……结巴。少女自己也有察觉,一时懊悔又有些气恼,鼓着腮咬唇。 盼兰忍不住轻笑了起来,柔声安抚:“小姐过会可别着急开口,凡事对人点头微笑,旁的自有奴婢们给您应付着。” 少女叹气,无奈点头,倒是显得十分乖巧。“嗯嗯。”她想着过会一定不能让人发现自己口齿……不那么伶俐的秘密。为表决心,她又郑重启唇,斟字酌句的开口道:“放心,知道。”实际上,两个字两个字的说话,她还是可以说得很顺溜的。 这次宁家老夫人将寿宴办的这么热闹,多少也是为了驳坊间那些传闻的意思。盼兰知道这回小姐回府紧要,不得不提起十二分的精神周全。可今早寅起时便从驿站坐了马车赶路,大半晌的的功夫都在颠簸,若是可能停车歇了脚好好准备一番才算稳妥。然而时辰仓促,她这会也只好在车厢内给少女稍稍理了仪容。不过见宁溪光如此殊丽之色,盼兰心中倒是底气足的很:“小姐今儿一露面,明日那京中双姝的名号就易主了……” 宁溪光只顾着低头翻找东西,神态一派自然,显是未将身边贴身丫鬟的这番赞叹听入耳中。末了,她只抬了茫然的眸子,吐字谨慎又清楚的问:“镜子?” “在奴婢这。”盼兰忙将自己袖中收着的一面小铜镜递了过去,暗付也不知怎么自从小姐变清醒了,就总爱拿着镜子不放了。果不其然,那镜子一递过去,盼兰就见她家小姐照得不亦乐乎了。 宁溪光当然是欢喜得不得了,谁能想她居然从一方玉枕头修成正果得了一副这样好的身躯。她越想越是觉得心里美滋滋,放下镜子一本正经的问:“美吗?” “……”若要是旁个人这般,盼兰肯定会不以为耻的翻白眼,可偏偏这人是她的小姐。论主仆关系,她自是应当狗腿一些的,不过不可否认,小姐也的确是她见过最美的人了。 “美!小姐最美!” 问过多少遍都一直是这个回答,宁溪光其实也不在意几分真假,总之她就是觉得浑身上下都是轻飘飘的,说不出来舒爽。这趟回京,是她作为“人”开启新生活的重要一步,溪光觉得自己必须好好把握住了。有好的开端,才有好的未来。她握了握拳头,朝盼兰投了一个信心满满的眼神:“今日……好好、表现。我要……风光,风光!” 盼兰附和点头,正待再提醒小姐“言多必失”的时候,马车一个猛的撞击,车中的人被震得前仰后倒。 宁溪光搓揉着被撞疼的胳膊抽冷气,刚被扶坐好就听外面响起了吵闹声。紧接着车帘外车夫告罪的声音响起,“小的该死,小的该死!是马儿忽然发了狂,撞了前头的马车!” 盼兰斥道,“怎的如此不小……”她的话还未说完,便被外头一人的声给盖了过去。 “放肆!竟敢撞我家主人的马车!” “……是马不知为什么失了控……”先前说完的车夫再次开口,语气却是期期艾艾,掺杂了害怕。马车垂了帘子,车厢内不知外头情况如何,盼兰更是稀奇车夫怎的这般反常模样。她斟酌片刻,遂将帘子掀开条缝。 溪光不知她看见了什么,只觉她身子明显一颤,紧接着又听她疾言厉色:“不得无理,车上是宁相府的小姐。” “哦?宁相府家的小姐?”忽然又插入了另外一道清脆的女声,声音当中有几分漫不经心的讥笑:“宁相府家的小姐各个我都认得,不知车上这位是哪里冒出来的?” 来着明显不善,盼兰气急:“你……!” 外头又有人道:“你个区区奴婢,竟敢对我家郡主‘你啊你’的称呼!” 刚才那个清脆带笑的女声则再次响了起来:“将马车上的人给我带下来,叫本郡主好好瞧瞧,到底是哪个胆子这么大。先是用是撞本郡主的马车,这会又叫奴婢顶撞本郡主!” 话音刚落,车帘就叫人从外头“刺啦”一声扯了下来,刚才因之而隔挡了一切事物全都出现在了溪光的眼前。 盼兰此刻已然认出了前头那是什么人,又因被对方气势所震,脸色有些发白。她转而低过头去,对宁溪光低声道:“小姐,是……是思娇郡主。”真是冤家路窄,怎么好巧不巧的碰上了这人。偏偏府里说好派来接小姐的人也不知出了什么岔子没碰上,要不然这会也不会没个依仗。 溪光刚才被撞疼得厉害,这会还有些懵然,脱口反问:“思娇……是谁?”她半点没觉得言语有失,反而觉得自己机智又警醒,好在没暴露了短处,居然在此刻满是庆幸。 “……”许思娇的脸色都为着这话有些变了,杏眸圆睁的瞪着坐在马车里的人。她今日一袭鹅黄缕白银轻罗长裙,胸前带着赤金百花缠枝璎珞圈,端的是贵气逼人。分明一副唇红齿白的明丽容颜,可眉目之间带着股蛮横之色。 许思娇怎么会认不出宁家的马车,更何况眼下的这场面还是她精心设计了有意要叫宁溪光出丑的。她虽没见过宁溪光,可谁胆敢今日在宁府门口的巷子里冒充宁家的小姐?宁府其他两位小姐她都认得,不认得的自然就是——刚回京的宁溪光了,这个她还未见过面就已经厌恶至极的宁溪光。 刚这一句嘟囔好似故意的奚落,直窜入许思娇耳中,那些旧恨夹杂了新仇一下子翻滚了起来,“琴奴!替我好好教她规矩!”应着她这声娇咤,随行的健壮家丁丝毫不迟疑的朝着马车过来。 盼兰吓了一跳,张开手挡在前头,“你们别过来!不许你们伤害……”京城里谁还不知道这位思娇郡主的做派。可她哪里挡得住,被冲过来的仆役一把给抓了从车上扯了下来,推远后踉跄几步摔倒在了地上。 许思娇抱着双臂冷眼看着一切,嘴角上翘,好似带了几分得意,又透着挑衅。 “过分!”宁溪光咬牙,很有些是可忍孰不可忍。被人如此欺负,这还是她生平头一回。 “……”此刻那两个身形魁梧的仆役正打算朝着车上正主动手,但见她瞪圆了双眸一副恼怒模样,先是一愣都是哄笑了起来。“哟!臭丫头开罪我家郡主,还这么大的脾气!哈哈哈……”他们背后有堂堂郡主撑腰,更何况这小姑娘的怒容根本不叫人觉得可怕,自然也就威吓不到他们,反倒是生了调戏愚弄之心。 宁溪光哪里经历过这个,又气又恼之下面红耳赤了起来,“你、你们……胆、胆敢!”她这是怒火攻心了起来,彻底忘了这具身子还有个致命的口齿不伶俐的毛病。 不过旁人却也没注意,大抵都觉得这是气急之后的表现。京城里的贵女,都是自小娇惯了养大的,更何况是宁相府这样的高门大户。可偏偏宁溪□□急之下脸红词穷,娇俏可爱有余,却失了那一分处变不惊。再则又有郡主的佐词,围观那些人自然也就没多少是信她真是宁家那位刚回京的小姐了。 “还不动手!”许思娇耐性用尽,眯着眼催促。 只见几只硕大粗糙的手就凑了过来,宁溪光情急之下艰涩喝道:“不许、不许碰、碰、碰我!”她装了一肚子的话,可偏偏此刻吐字艰难,更是叫她额头渗出了一层密密的汗。 许思娇很不屑,对着宁溪光翻了个白眼,心道自己先前真是高看了这人,生得好看又如何?性情却是这样又蠢又笨! “不、不要脸!”宁溪□□急骂人。口齿不伶俐的人用言语攻击对方,本来就不占优势。再说她脸颊通红,热汗将鬓边的碎发贴在了肌肤上,只叫人觉得俏丽。 可就是这么一句骂出来软绵绵毫无气势的话,叫许思娇当即变了脸。她面色雪白的紧握着拳头,朝着宁溪光走来,目光之中全然愤然和嫉恨。“你找死!”随着此话出口,许思娇的扬起了手,作势要将巴掌落到对方脸上去。 溪光虽然口齿不算伶俐,力气却不算小。正当她打算接住那只即将落下的手时,忽的耳边传来一阵刺耳的脆响,像是什么玉器摔落在地上的声音。 玉器? 这儿怎么会有玉器跌落?而且这声响清晰的就如同在她耳畔发出的一样。 溪光还来不及疑惑,眼前蓦然发黑,周遭声响不断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