遍地凌乱的雕塑残块中,斯年抬了抬下巴,示意融寒可以站起来了。他退开两步,石膏在他脚下成为齑粉。 “现在,你的第一步计划?” 冷汗并未随着初阳升起而温却。融寒渗着凉意,简短道:“回上海。” 一、用汉语回答人工智能时,要用明确的动词+名词(基于AI的语言算法框架)。 二、对它们的指向性问题,先回答‘是’与‘不是’;然后再追补其它的附加指令。 这些语法,都已经是22世纪人类的语言习惯了,哪怕说话对象是人。AI的广泛应用,已经彻底改变了人类的语言习惯甚至对话结构。 当然了,斯年也能料到。人类在他眼里太简单,能轻易分析他们的行为、甚至判断他们回答问题时的想法。 所以,人类就是这么乏味。 如此浅薄,却又自以为是,甚至自认有资格创造其它生命。 斯年手插在兜里,将整个世界当做尘埃一样扔在身后。他走在前面,高挑的影子被初晨的阳光拉长。 融寒扶着墙起身,远远跟着。 画廊外是街道岔口,他们穿过被炸成焦土的空荡路口,地下通道旁倒着一个蓝色的“M”,从地铁口扑出来一股浓重的血腥气。 天空巴士都烧焦了,空中警车掉落在地上,冒着黑烟;一个军用机器人正朝这里快速移动,机枪闪着嗜杀的寒意。 融寒感到恐怖,向斯年跑几步。他仿佛扫描到了她的心电反应,犀利的眸色看过来,又让她顿住脚步。 他虽然没动作,但下一刻,军用机器人接到指令退开了。 斯年走进了地铁站,视若无睹地踏过台阶上堆叠的尸体。 融寒更觉惊讶——就在刚才她发现,斯年是有微表情的。只不过他言谈时很少牵动,这就让他漂亮得不够真实,只在有表情的时候才像个活人。 这说明他和那些冰冷的杀人机器不一样。 她有点走神,被台阶上的死人尸体绊了一跤,向下栽倒,朝着前方的斯年猛地砸去。 天旋地转间,手腕忽然被一股大力攥住。 骨头好似捏碎掉了,下一刻,她被扔在冰冷的台阶上。 斯年好像背后长了眼,一手把她掀开,但给她的下坠势头卸了力,没让她摔得难看。 他转过身,融寒摔坐在台阶上,抬起头对上斯年的目光,他正居高临下看着她,冰蓝眼中说不上是什么神色,大概判断出她并不是有意的攻击,就没下狠手。 融寒感到手腕一阵刺痛,白皙的皮肤上留了五个指印,斯年的手劲比较大,虽然他只随手一甩,但她还是受了点伤。 她忽然觉得挫败,她最不想在AI的面前暴露人类的弱小。也或许在美的面前,人类的基因里就刻着自惭形秽。 斯年俯视她沮丧的样子,她穿着短靴,天蓝色翻领衬衣外,是一件米白色开襟半袖毛衣,格纹图案的羊绒围巾。平时应该是个光鲜亮丽又心高气傲的人,但此刻全身又是血迹又是污痕。 她局促又勉强的动作牵动了他的注意,察觉到她围巾上沾了暗色血迹,大概是方才在画廊里受了点伤。 不过这与他无关,只要这个人类在找到密钥前没死就行。 斯年转身继续走下台阶。 融寒起身跟上,他修长的背影落在她眼中。 他脖子上缠绕了一圈圈细的特制材料绷带,应该是因为保护那里的传感硬件,浅金色头发在阳光下泛着光泽,脑内应该藏着主控芯片…… 但融寒只是想想,她清楚偷袭不可能。 且不说破坏他的CPU很难,对她也没有任何好处。至少现在跟在斯年身后,她可以暂时活命,还能被送回国。 . 他们进了站内,斯年走在前面,伸出手,随意地将验票口的闸机拧成了麻花。 不锈钢的横栏被他掰断,于是通行无阻。 他们入站的时候,破旧的地铁也来了,智能驾驶系统控制着列车稳稳停下。空中交通工具大部分都已坠毁,看来他打算用这种只有贫民乘坐的RER地下交通把她带去机场。 这一路的状况,融寒心中推出清晰的猜测——斯年有权限,命令其它机器人和智能系统。 那么,他也是接收了别的指令吗,还是他自己要做这一切?杀光人类有什么意义? 要不是那个隐藏了二十年的“芯片后门”,人类现在也许根本没有谈判的余地。 ——她知道代码的秘密,还是几年前中学时候了。 那时,印度生产的电子产品接连发生了几次爆炸事故,被各国网友疯狂调侃。 “boom!”“boom!”“boom!”论坛上的网友们哈哈大笑,制作各种段子形容爆炸。 正巧融寒家里也准备换一个智能管家,妈妈看中一款印度产的,她对最要好的朋友顾念和谭薇说起这件事,半开玩笑道:希望这个新换的机器人,不要赶时髦也“boom”掉。 那天似乎是圣诞节,夜空飘着雪。她们坐在学校外的热饮店,对着窗户外川流不息的街道,和正在做市政服务的人工智能。 在袅袅热雾中,顾念忽然感慨道:“不过,有时候忍不住要担心。要是哪一天,人工智能越过那个‘奇点’,有了意识,转头把我们boom了,我们根本没有还手的余地吧?” 虽然大部分人警惕并反对“超级人工智能”的诞生,但科技竞赛是无法停止的,资本逐利也不会因游-行示-威而生出恻隐。若终究要走到这一步,她们只希望,不要在她们有生之年。 那时谭薇笑了,凑过来跟她们说了一个秘密。 “很多人都担心……当然我老爸也有考虑到,所以他搞出了一段隐藏代码,至少在危急时候,能让它们自毁。” 谭薇的父亲谭可贞,曾是神威集团芯片研发中心的项目组长、技术主任,新一代全球芯片CTS技术标准,就是他制定的。 神威研发的所有不同类型的芯片,母本的核心代码都是一样的,而这个核心代码,出自谭可贞之手。 早在2079年,联合国提出“女娲蓝图”构想,谭可贞便写出了这段代码。由于是核心技术机密,只有他和他的上级詹姆斯·陈两个人知情——当然是不能上报的,亚太研究院是多国合作的科研机构,对神威集团半持股,这种计划报上去,走一趟冗余的官僚审批,大概要落得面目全非。 所以谭薇也是偶然听父亲说醉话才知道的。她倒没有很放在心上,毕竟,离AI具有自主意识并造反,还太遥远了——人类连自己的生命形式和意义都搞不清楚,又怎么能创造出另一种有意识的硅基生命呢? 于是听了顾念的担忧,谭薇就以此安慰了她们俩。 谭薇从清华物理系毕业后,考研进了中科院上海分院,研究太阳高能粒子。与高中时不变的是齐腰的黑色长发,和始终温和从容的声音。 现在分隔在欧亚大陆的两端,融寒开始不断地思念起她的每一个细节。譬如她敬佩一位叫卡尔施密特的动物学家——被毒蛇咬伤,濒死依然坚持科学记录——并梦想成为这样的科学家;她无论春夏秋冬都爱穿裙子;她笑起来的单面酒窝;甚至记得自己用手指戳上去的手感。 但如今,谭可贞和谭薇父女,还活着吗? 如果他们活着,也有能力启动自毁的指令,那为什么……这些人工智能,还在运行? 融寒感到不能再想下去了,那将是她难以承受的猜测。 . 地铁停稳,斯年打开车门走进去,车厢里横七竖八的尸体,地板血迹粘腻,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融寒跟着他上车,地下铁开动起来。 斯年神色自如,他坐在座椅上,修长的腿搭在另一条腿上,随着车厢偶尔轻轻晃动一下——真像个二十岁的年轻人一样,优雅,放松,诠释着生命在青春时的美好。 可是融寒见过他杀人的样子,也知道他美丽的外表下,全是冰冷的逻辑和指令;这优雅就仿佛失去了鲜活生命,不再赏心悦目,反而可怕。 她不想坐在他面前,也不想往前走。地上死人太多,她迈不过去步子。她干脆倚在车门处,车厢内的日光灯管时明时暗,她看见对侧的玻璃窗上映出她的倒影。 想起遥远的国内,家里也有智能管家,妈妈现在好不好?她也许逃去了地下车库,开车躲避了追杀……父亲的家里呢?他会来找妈妈吗? 融寒仰起头,眼睛开始发热。 恐怕国内也早已沦陷,但她宁愿和亲人死在一起。乐观点想,如果死的不痛苦,那死亡也不是什么恐怖的事。至少,不必再提心吊胆,满目疮痍了。 安静的车厢里,她忽然开口,打破了平静:“如果……以后要杀我,请从正面,射击我脑干的位置,可以吗?” 斯年抬头看向她。 他的处理器一直并行运算,有的调集欧洲卫星数据,有的分派不同指令,有的处理眼前,一心三用,就像此刻。 地下铁飞快地经过一列列站台,她玻璃门背后的站台广告一闪而逝。日光灯在她身上亮起来又暗下去,就像不断在希望和绝望中沉沦。而她在这忽暗与忽明中,努力对他微笑。 正面击中脑干,子弹带来的空腔效应,致人瞬间死亡的概率是100%。用人类的话说,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基于这个判断,没有理由不同意。 “好。” 融寒忽然就轻松了下来。 “生命的赛跑”死局已定,可她会死的毫无知觉、没有痛苦。于是,对死亡所有的恐惧似乎都褪去了。 这种如释重负的心情,表现得过于复杂,以至于斯年理解起来,竟然非常有障碍。 因为这情绪,似乎不在人类行为模型中。 当他在画廊里发现她,准备枪决时,一瞬间她的生理反应,他都能够判断,是人类极度紧张且恐惧时的表现。 ——艺术家也好,人类学家也好,神话研究也好,历经千百年,统计大数据的结论是:人类是惧怕死亡的。他们惧怕消失,惧怕被遗忘,他们对子宫和坟墓有着独特情怀。 然而她请求他爆头,他答应后,她却松了口气,整个人完全不似刚才的紧绷,甚至恢复了一些活力。 在他的概念里,就有些难以理解。 研究院的人曾说,他最能理解人类的AI。可斯年不感兴趣,也并不明白——就像此刻,她自相矛盾的恐惧和轻松,让他觉得,他距离人类,仍然很遥远。 他看她,而她半低着头,微微偏向另一边,是防御的姿态。 她头发不太长,不到披肩,单纯的黑色映出光泽,一侧的斜刘海垂下来,遮住了半侧脸的灯光…… “砰!” 地铁猛烈晃动,融寒没抓稳,被惯性抛出去几米远,一头撞在了座椅上。 疼痛如水袭来……她似乎听见了遥远的爆炸声? 头顶上方在震动……融寒单手从地上撑起身,没错,她听到了隐约的枪声。 地铁站的设计,通常会作为防御工事和避难所——这里可能有避难群众和军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