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晷三年,暮春。
乱红铺地,柳絮飘飞。
崇光站在殿阶上,看金井辘轳上的蜘蛛织网。眼见一张硕大的蛛网就要成形,狂风乍起,那蛛网马上无影无踪。地上的乱红被风卷着堆积到了宫角,铜环铿然一动,朱漆的宫门开了,太后身边的掌事太监李敦过来传旨,唤她去寿康宫。
崇光早料到了这一刻,已经上了妆,也穿了郡主服,不敢拖延怠慢,只进屋披了件斗篷,出了屋忍不住询问李敦:“公公,太后为了何事唤我?”
李敦摇头:“奴才不知。”
崇光伸手拢紧了斗篷,随李敦一路入海棠园,园中芳菲殆尽,漫天轻红扑了崇光满身,崇光也无心去掸。
太后端坐在凤榻上,身旁坐着皇帝,皇帝的下方坐着眼圈通红的静妃。
崇光从容理了衣襟,向太后和皇帝行跪拜礼。
“赐座。”太后脸上没有波澜。
崇光就着起身的机会,抬头去瞧皇帝,只见皇帝的脸清峻如常,亦不辨喜怒。
崇光还未落座,皇帝身边的静妃突然起身,扑通一声跪在太后膝前,声泪俱下:“太后,陛下,你们今日要为臣妾做主啊。”
“你先起来。”太后说。
静妃却是不肯,紧紧瞪着崇光。
崇光面上静如止水,并不和静妃对视,再次去看皇帝,皇帝的视线正定在她的手指间,崇光慌忙收进了衣袖里。
“臣妾与郡主无怨无仇,郡主却暗里给臣妾下药,欲使臣妾无法孕育龙嗣,臣妾这里人证物证都有,虽然知道郡主是太后的心尖子,跟陛下……”静妃顿了一顿,继续道,“情同兄妹,但臣妾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所以斗胆来跟太后和陛下讨个公道。”
太后听罢,目光转向崇光:“容儿?”容儿是崇光小字。
崇光微微一笑:“静妃方才也说了,我与你无怨无仇,我为何要下药害你?”
静妃不作答,目光不由移到皇帝那里,对上皇帝视线的那一刹那,静妃只感到浑身一凛,便再也不敢抬眼,慌乱着摸了手帕,胡乱往额前抹了一把,竟是有些汗珠。
皇帝的声音像是从厚厚的冰层底下渗出来的:“此事朕已知晓,会亲自彻查,今日都先退下。”
静妃双手攥紧了衣角,不敢再说什么,只好起身告退。
崇光亦随之告退。
太后朱唇紧抿,视线一路追随着崇光退去的身影,待她消失了方出声:“若真是她做的,纵使本宫和皇帝再怜爱她,也不可太过偏私。”
皇帝别有所思,正分神想得专注,没有作答,太后侧首瞧了他一眼,心中已有分辨,又说:“静妃那边,总要给个交代,此事皇帝看着办吧。”便由随侍的宫女扶着往内殿去。
皇帝一人在空旷的殿里小坐了片刻,起身往殿外走,淡绯色的花瓣被足下的风带起来,追逐在衣摆间,皇帝弯下腰去,拾了一瓣放在掌心,凑得近了,只是轻轻呼吸了一下,那花瓣轻盈如柳絮,却从掌中飞了出去。
***
过了两日,皇帝身边的太监赵伦又来瑶光殿传旨。
虽然早已想好了说辞,崇光一颗心仍是突突直跳,皇帝宣她去明德殿。
赵伦先行入内通禀,不消片刻,出来禀道:“陛下在里面呢,郡主自个儿进去吧。”
崇光踌躇着,倚着门框先探身往里张望,只见皇帝坐在御案之后,正埋首批阅奏折,哪里料得他忽然抬眸,两道视线对个正着。
崇光心一揪,走入殿中,一福身道:“参见陛下。”
皇帝已经低下头去,没有停笔,语气无波无澜:“你今日怎么这样守规矩了?还知道请安?”
崇光的回话却非皇帝所问:“看来陛下忙着,容儿先告退了。”
“站住!朕说让你走了吗?”皇帝扔了笔,两道浓眉一皱,张口喝道:“赵伦!”
赵伦闻声入内,向御前呈了一只银盅。
“过来喝了。”皇帝看着崇光,指了指那银盅。
崇光斜了下眼睛,瞥见那银盅里的汁液似红近黑,心跳犹如鼓声四作,只是天子之命又不得不遵从,犹疑地将视线移到皇帝脸上,目光带着恳求,皇帝面无表情,似乎并不打算收回成命。
崇光的脚步挪得极慢。他不会要杀我吧?可怕的念头在心里一闪而过,腰间被什么大力一扯,便栽进了一个坚硬的胸膛,才挣了两下,就被皇帝死死箍住。殿内这时安静极了,殿外的声音便格外清晰,只听得乱红如雨,一层一层地飘上御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