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颜不曾老去的女子躺在巨大的冰石上,宛如只是沉睡。 柳明雪半跪在侧,凝视着自己母亲,良久才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脸庞,触手僵硬冰冷。 她转过身,因为喘不过气而一时无法开口说话,只能满眼怨愤地瞪着立在旁边的柳桢。 柳桢看着她呼吸剧烈起伏,知道她憋了很多的责骂在心口。他上前一步,面色还算镇定,说道:“事情的由头,要从你娘的家族说起。” 柳明雪忽地冷笑一声,阴恻恻地看着他,“我娘躺在这里,口不能言,你偏要从她家族说起,为何不先说说你的身世?!” 柳桢慢慢握起手指,“你果然是查到了什么才来找我。既然如此,那便从我的身世说起。” 柳明雪盯着他,心情复杂到了极点。 “你的祖父,姓木,原本是前太子东宫少詹事,我从小被外放游学,常年不归家,因此京中人只知木少詹事有一子,却不知是何模样。”柳桢靠在冰石床旁边,慢慢地滑坐在地上,记忆回到十几年前,自己正意气风发的岁月,他叹了一口气,“没想到这一点救了我一命,让我得以在乡下隐姓埋名,以平民子弟的身份重新回到京都城。” 柳明雪低着头,没有任何反应。 “我们木家,效忠明睿太子,立有家训,永世不得背叛东宫。更重要的是,明睿太子将他全部身家交给了你的祖父,你的祖父又交给了我。”柳桢看向柳明雪,“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柳明雪抿着唇,神情不耐烦,欲言又止,最后依旧什么也没有说。 “我告诉你,这意味着,我们木家的使命还没有完成。”柳桢面庞紧绷,“当然,这是我的事情,与你无关。” “怎么会与我无关?”柳明雪露出好笑的表情,眼睛里却冒着泪花,“你不要告诉我,这就是你不认我当女儿的理由,简直太可笑了。” 柳桢一脸冷肃严苛,“这不是一件可以发笑的事情,这关乎身家性命,一个家族的荣衰。我带着使命重回京都城,大业未成,却先泄露了机密,我没有想到,会遇到你娘。” 他看向躺在冰石上的女子,“你跟你娘一样,大小姐脾气,任性狡猾,唯我独尊。” “……”柳明雪握紧手指,气得说不出话来。 柳桢丝毫没有察觉到她的情绪,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你娘当少女的时候,也喜欢到处乱跑,不然那江南山庄的人怎么会认了她当义女。我在乡下种庄稼的时候,就遇到你娘了。” “!”柳明雪讶然地看着他,这是她第一次听说父母相恋时的事情。 柳桢看了她一眼,苦笑一声,“那时候我不知道你娘是范丞相的千金,还以为是闯江湖的侠女,她常常捣蛋,我养的鸡都被她抓来的黄鼠狼咬死了,我种的桃子,一夜之间被她摘光了,真是常常拿她没有办法,但我后来知道了,她是为了引起我的注意,才故意这样做的。后来我送了她一盆向日葵,她才消停下来。” 柳明雪心里很不是滋味,“那你们为什么会变成一对怨偶?肯定是你辜负了娘。” “我自知使命在身,从不考虑婚姻大事。我跟你娘说,等我心事了结,我便会八抬大轿来娶她,但是她等不了那么久,也可以嫁人,我不怪她。你娘没有听进去,回到京都后央求她父亲答应这门亲事,范老丞相自然不同意,他以为我真是个乡下穷小子,派人给了我一笔钱,让我带着你祖母搬家离开这里。我也不想耽误你娘,就搬走了。”讲到这里,柳桢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事情若是到这里,也就不会有后来的悲剧了。” “我回到京都城,准备走仕途,同时找到了父亲那些旧同僚,却不想又遇到了你娘。你娘以为我是个贪恋荣华富贵的,拿了她爹的钱就搬家,我也没有解释,心想她应该死心了。”柳桢看着躺在冰床上的女子,冷肃的脸庞渐渐柔和忧伤起来,“她要是没有遇到我,嫁人生子,现在应该还活得好好的。但那时候她执念太深,越是得不到越要得到,竟以死相逼,一定要范老丞相出面逼我就范,将她娶了。范老丞相几方调查,已经查出我的身世,于是顺水推舟,就把她许给了我。” 四周寒气太甚,柳桢低低咳嗽了几声,面容苍老了很多,继续说道:“我跟你娘本就情投意合,新婚几个月,过得倒也是举案齐眉,十分甜蜜,也是在那时候有了你。” 柳明雪看着他,却没有觉得有任何甜蜜。 “后来,我才知道这都是阴谋。你娘曲意讨好,说尽甜言蜜语,将我哄入温柔乡,在她告诉我她已有身孕的那一夜,我一时得意忘形,在她的诱导下,告诉了她自己的身世,还有帮明睿太子保管的宝库。”柳桢蜷缩起手指,恨得浑身都在颤抖,“第二日等我醒来,你娘已经不在府里,我回想起自己所说的话,连忙去检查钥匙,钥匙也不在了。我便知道,你娘把这笔钱财从我手里骗走了。” 柳明雪咬着牙,“我娘不是这样的人。”随即又想到她交给自己的宝库,她心里一阵发凉,无法反驳,“她或许是有苦衷的。” “父亲交给我的使命,我没有完成,反而中了范家的美人计,我回到乡下,无论怎么找,无论怎么逼问你娘,都无果。从此我便心冷了,跟你娘形同陌路,甚至不想看你一眼。”柳桢那张苦脸上满是沧桑痕迹,“我一看到你,便想起自己失言吐尽一切的那晚,我不想让你再成为我的软肋。你娘不会懂的,这笔钱对于我们木家来说,意味着什么。” “后来你娘抱着你,主动找到我,提出要把你放到乡下养。我心灰意冷,任由她折腾。就这样过了几年,你娘终于受不了这同屋檐下也不来往的日子,主动挑衅,竟跑去乡下将新寡的王氏接了过来,转而诬赖我朝三暮四,过河拆桥。”柳桢脸上露出一抹笑,“你娘就是这样任性,为了引起我的注意,什么手段都使得出来。我知道她的意思,偏偏不上当,依旧不搭不理,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你娘没辙了,终于主动认输,提出要把那笔钱还给我。” 柳桢脸上忽然露出比哭还难看的笑来,“你娘犟了十年,我也跟她犟了十年,终于她投降了,肯认错了。我原本想着,只要她把那笔钱还给我,那么我可以不计前嫌,跟她重新好好过日子。后来,我才知道她没有把钱叫给她的父兄,而是偷偷藏了起来。她告诉我,这笔宝库,害得她父兄变得不像人,又害得她家宅不宁,所以她要藏起来,不肯交出来。她知道,这宝库一旦现世,那就是腥风血雨。” “那为什么她后来又交给了我?”柳明雪嘴里苦涩,“我一个黄毛丫头,哪里保管得了。” “因为没有人会想到,她竟然敢把这么重要的钱财交给一个孩子看管。我默认了她的做法,打算等你再大点,懂事了,再跟你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所以我把你从乡下接了回来。”柳桢慢慢地起身,整个人好像又苍老了许多。 柳明雪如遭雷击,忽然意识到,他们这次把自己从乡下接回来,是打算一家三口在一起好好过日子的。 谁能想到,她刚回来没多久,她母亲就横死了。这美满的日子并没有真正过上,就戛然而止了。 柳桢眼眶里浮现淡淡泪意,“你娘任性了大半辈子,好不容易收性,想明白不胡闹了,老天偏偏不如她的意,你说,我们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这世要这么遭罪。” 柳明雪还是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她面色苍白,伏在冰石上,终于忍不住,哭泣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