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过了任氏与李氏敬献的茶,遂了卫华的心愿,我便起身告辞。 温媪代卫华送我步出内殿,趁着任氏与李氏正在指示婢女将她们衣饰日用之物装上卫华为她们安排的马车,她突然朝我躬身行了一大礼。 “温媪这是何意?”我惊讶道。 她语带歉意,“其实老奴曾劝过我家贵人,难得您与中郎将夫妻恩爱,家和方可万事兴,可谁想她竟还是……还请夫人千万见谅。” 我想了想,问道:“今日卫贵人待我与三日前大不相同,对我和中郎将之间……竟似有些认命,莫非皆是温媪从中相劝之故?” “老奴惶恐,原本此事断无老奴置喙的余地,只是贵人和中郎将皆是老奴看着长大的,老奴实不愿……” 我温言道:“温媪此举不光是替他们姐弟着想,亦是与我为善。这已是温媪第二次出手相帮,我同温媪非亲非故,敢问温媪何以待我如此之好?” 单凭我是卫恒之妻,当不足以令这老妇如此待我。她既是卫恒姐弟的乳母,自小看着他们长大,深知当年宛城旧事,怎会心中对我不存丝毫芥蒂,反而每次见了我都是一脸善意,似是极欲同我亲近。 温媪忽然有些激动,抬眸看着我,双唇轻颤,“夫人于老奴而言,非同一般,您乃是老奴的恩人,是救了老奴阖家性命的大恩人!” “此话怎讲?”我既非路见不平、拨剑相助的女侠,又非修习歧黄之术、悬壶济世的医者,几时竟成了救人性命的大恩人? 温媪目中满是感激之色,“夫人想是忘了,八年前,因逢饥馑,洛城大饥,百姓皆卖金银珠玉宝物欲求一斗麦而不可得,眼见行将饿死,是夫人劝说家中太夫人,将自家多年积储的谷粮,尽皆开仓分给全城百姓,救了全城不知多少人的性命。” “老奴当年因战乱与家人失散,几经波折,最后流落到丞相府中做了乳母,本以为今生再也无缘得见亲人。哪知四年前,好些洛城百姓随甄家太夫人逃至许都,老奴这才得知,原来老奴的父母家人,那些年亦是在洛城而居,若非夫人那年开府中粮仓救济,分文不取,他们早就死于饥馑,和老奴阴阳两隔。” 八年前,那当是建兴十四年的事了,我当时虽只有十岁,但因略读了几本诗书,懂了些道理,便劝母亲和哥哥,“眼见城中百姓皆饥乏,与其趁此乱世借卖粮之机广收珠玉宝物,须知匹夫无罪,怀璧为罪,不如以谷粮振给亲族邻里,广为恩惠。” 不光母亲点头称是,哥哥亦甚是赞同,举家称善,便依我所言,开仓赈粮。不想多年前这一桩义举,竟是遗惠良多。 四年前黑山贼人攻破洛城时,洛城百姓便是念着我家的恩德,力助我全家逃走,此时温媪亦说因我一念救了她阖家性命,要报我的大恩。 “夫人对我阖家活命大恩,老奴便是为夫人做牛做马,亦不能报得万一。是以夫人放心,往后老奴定当从旁好生解劝我家贵人,让她莫要再为难于您。” 别过温媪,我正欲登车出宫,忽然两个宫人到我身前,躬身行礼道:“皇后娘娘听闻五官中郎将夫人入宫,特请夫人相见,还请夫人万勿推辞。” 我略一沉吟,还是跟着那两个宫人去了皇后所在的中平殿。 比之卫华的芙蓉殿,这中平殿虽是皇后寝宫,但其中陈设器具,却反不如前者的贵人居所瞧着光鲜亮丽,全都透着一股子暗沉沉的蔽旧之色。 而符婕想要见我,不过是为了问我一句话。 “阿洛,我知你心中颇不好受。你同五官中郎将才成婚三日,卫贵人便让你多了两个妹妹,早知今日,再思及从前之事,不知阿洛是否后悔?” 我知她是在问我当初没有入宫同她共侍一夫,是否心生悔意。不过是三年前我曾拒绝了她,她便耿耿于怀到如今。 还是说,这几年来,有卫华这个权霸朝野的丞相兼齐王的女儿在宫中,她被压的狠了,便盼着我也同她一样,日子过得苦不堪言。 我微微笑道:“多谢皇后关怀。反正咱们女子无论嫁与谁,都是要多上几个妹妹,与人共侍一夫,皇后贵为国母,亦须如此,我又何悔之有。” 寂寂深宫从来最是能改换人心,它能让向来直肚直肠的卫华学着心机深沉,也能让当年性情平和温柔的符婕变得偏执而冷硬。 我很庆幸我从来便不想入宫,便是嫁给卫恒也比嫁到这深宫里强上几分。 符婕神色一变,正想再说什么,忽然一个宫人慌慌张张地跑进来道:“皇后娘娘,五官中郎将现就在殿外,说是来接他夫人回府。” 我和符婕俱是一怔。可卫恒怎会前来,难道他仍是命人随时监视着我,一有何风吹草动,便有人告诉给他知道。 卫恒突然跑来要人,这让符婕再看向我的眼神愈加晦涩难明。 “到底是新婚夫妻,五官中郎将同夫人可真是恩爱啊!不过半日不见,这就追到宫里来了,倒让我想起我同陛下刚成婚时,陛下亦是这般亦步亦趋的守着我,恨不能寸步不离……” 符婕似是陷入了对往事的回忆,顿了片刻,才喟然长叹道:“可惜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初时再多恩爱,也敌不过旧人颜色渐老,新人渐胜旧人。” 明知她是故意说这些话想要给我添堵,我却盼着她再多说上几句,如今我对这些话早已是百毒不浸,过耳不过心,倒是能趁她唠叨的时候,晚些再出去见卫恒,让他在外头多等上一等。 不知为何,他越是这般想在人前秀恩爱,我便愈是不想陪他一道演戏。 可惜,符婕虽然乐意给我添堵,却并不敢慢待了卫恒,立时便亲自送我出去。 我刚踏出殿门,一个高大的身影便奔到我身旁。不先去参拜皇后,反而一把扶着我的肩头问道。 “阿洛,我听说你今日身子不适,现下觉得如何?”卫恒沙哑的嗓音里,是掩不住的担心。 我瞥了一眼边上符婕有些僵硬的笑脸,淡淡道:“无妨。” 符婕忙接过话头,“原来妹妹今日身子不适,难怪你方从芙蓉殿过来时脸色有些苍白。来人,还不快去请太医来为甄妹妹诊脉。还请中郎将——” “不必了!”符皇后话还未说完,便被卫恒冷声打断。 “皇后几时又多出一个妹妹来?她如今是我卫恒的夫人,可不是皇后的什么姐姐妹妹,还请皇后慎言!” 语毕,他也不管符皇后脸色如何,直接将我打横抱起,径自步下殿阶,将我放入马车之中,出宫回府。 “你今日身子不适,可是头晕心痛的症候又犯了?”他关切道。 我推开他仍扶在我肩上的手,直言不讳道,“不过是不想入宫,随便找个借口罢了,倒让将军忧心了。” 卫恒一怔,竟似松了口气,他从怀中取出一方玉质令牌,递到我手边。 “今日你被长姐强令入宫,是我未能护好你。这枚令牌可号令府中所有侍卫,往后若再有人敢强逼你入宫,无论是长姐还是皇后派人来,你都无须顾忌,只管调出府中侍卫护你周全,再命人找我,我自会为你做主。” 想了想,我还是伸手接过了那枚令牌。可号令整个五官中郎将府邸的令牌,既然他敢给,那我又何妨收下,能多一份自保之力总归是好的。 见我收下令牌,卫恒脸上神色又舒展几分,“咱们先不急着回府。你既然不愿新婚便召医官过府,那我便先带你去淳于先生的医馆看看。” 淳于先生乃是邺城首屈一指的名医,可惜他给我诊脉良久,也诊不出我身子有何不妥之处,最后只干巴巴的说了“许是思虑过度”六个字。 “许是老朽学艺不精,夫人六脉平和,实是诊不出先前为何会有头晕心痛的症候,将军大可放心!” 卫恒脸色却并不好看,一回到马车里,他就沉声问我,“卫某已同夫人签了契书,为何夫人还是不肯信我,仍是每日思虑过度,你就这般怕我不成?” 我默然片刻:“将军这话问得有些可笑。若我当真相信将军,根本无须将军立书做保。可只要我同家人一日不得自由、受制于人,便是将军再写上十分契书,发下若干毒誓,只怕我仍是不会信你!” 前一世,他也信誓旦旦地说过会待我好,可是结果呢?他是怎么待我好的? 念及前世种种,剧烈的情绪立时翻江倒海而来,胸中又是一阵悸痛。 卫恒见我单手抚胸,忙揽住我,“怎么,又心口疼了吗?调头,再回淳于医馆。” “不必了。”我推开他,“是将军离我太近了,身上味道熏得我有些难过,你离我远些便好。” 卫恒一向心高气傲,如何受得了被我这般公然嫌弃,气得脸色发白,转身便走出车厢,再也不肯与我同车而行。 未几,便听车窗外雨声阵阵,竟是晴日生变,下起飘泼大雨来,可无论那雨势如何大,车夫如何相劝,卫恒都不肯坐到车内来避雨。 而我听着车窗外潺潺的雨声,也始终没唤他进来,任他淋了一路的雨,心内波澜不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