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恒脸色大变,额上青筋跳动,再开口时,几乎有些咬牙切齿,“原来夫人这般不愿嫁我为妻,就是怕……怕我有朝一日会杀了你?简直是荒谬,荒唐可笑至极,我卫某岂是那种杀妻之人?” 他大手一拍喜案,“敢问卫某到底做了何等品行不端、残暴无良之举,竟让夫人以为我竟是这般无情无义之人?” 他咄咄逼问,我却讷讷无言,再是证据确凿,却无法宣之于口。 我总不能说因为前世被你杀了一次,所以清楚的不能再清楚。 只得硬着头皮回他一句,“你那日当着我面,将我亲手所做的寿礼丢入池中,总算不上是温良恭俭让的君子之行。” 其实我硬翻出来的这篇旧账,算不得多有底气,却如一盆新打上来的沁凉井水,瞬间浇熄了卫恒那股子咄咄逼人的气焰。 他失神片刻,“那桩失礼之举,确是卫某孟浪了,还请夫人见谅!” 说罢,他举手行礼,竟是朝我郑重作了一揖。 我掩住眸中惊奇,细细打量他,只觉在邺城重遇他后,他似是和从前的那个卫恒有些不一样了。 前世任我温情似水,也不曾暖化他分毫,他在我面前,始终都是冷硬如铁,心性酷烈,从不曾假以辞色,更别提会跟我作揖致歉。 “将军似乎和三年前大不一样了,你先前明明那般厌憎于我,怎会几年不见,突然就不念旧怨,想要同我冰释前嫌?” 许是烛光映照到他脸上,给他原本棱角分明的面庞染上了一抹红色,他有些艰难地道:“三年前,你我最后一次相见时,夫人所说的那些话,我初听觉得甚是刺耳,可后来回想,亦有几分道理,只是子不言父过,我……” 顿了顿,他又道:“纵然我心中依然怨气难平,可那又与夫人何干,你只是我后母的外甥女,当年宛城之战时,你才只有两岁,那些仇怨同你又有什么干系呢!” 我忽然心中一动,不由问道,“当年你我第一次定婚时,将军为何迟迟不肯装病?” 卫恒脸色似是又被烛火染红了几分,沙哑的嗓音也有些变了形,“夫人兰心蕙质,何必明知故问。当年若非董焯突然来攻,程熙那厮趁机落井下石、横刀夺爱,我与夫人此时早已做了三年的夫妻,说不定连孩子都有了。” 我正想问他为何颠倒黑白反说是程熙横刀夺爱,忽听他说出“孩子都有了”这几个字,猝不及防之下,一口气堵在喉中,立时呛咳起来,好半天才止息下来。 这才发现,不知何时,我竟已被卫恒抱在怀中,他的大手还在我背上轻抚。 原本想问他的话,立时被他温热的大掌拍的粉碎,再聚拢成形,已变成一句怒斥,“还请将军自重。” 卫恒身形一僵,“你我已是夫妻,这等肌肤之亲,又何来自重一说?” 话虽如此,他到底还是放开我,重行坐到喜案对侧,端起半片匏瓜道:“夜色已深,咱们快些饮了合卺酒安歇吧,不然怕是它们又要被放到烛火上再温一次。” 我仍是不肯去端那匏瓜,定了定心神,将他种种言行梳理了一遍。 “将军今夜与我开诚布公,无非是想告诉我,早在三年前,你便已不介意娶我为妻。这些时日,在发现我姨母并不如将军之前想的那般,是个恶毒后母之后,更是对我生不出什么怨怼之心。” “将军告诉我这些,无非是想我不被他人利用,而是站在您这一边,帮您夺得世子之位。” 卫恒忽然笑道:“夫人此言差矣!那些男人间的夺位争斗,我并不愿夫人牵涉其中。卫某所求,只须夫人安心做我的妻子,足矣!” 我怔怔地看着他,再说不出半个字来。 除了初遇时,他曾这样对我笑过,我已经很久没在他脸上见到这样温暖的笑容。 前世在婚后,他曾这样对我笑过吗?应是没有过的,否则我定会深深刻在心里,便是重生后遗落了大半记忆,也不会忘却他的温暖笑颜。 当初便是他这如春风十里的融融笑意,让我情知所起,一往而深。便是隔了前世的仇怨再见,仍是让我不由心摇神动。 只不过,他的笑容再暖,我亦不曾被其迷的失了神智,有些事,还是先约法三章的好。 我端起另半片匏瓜,“若是将军能允我三件事,我自当如将军所愿,不理外间俗事,只是安心做你的妻子。” 既然这一世的卫恒,和先前大不一样,他能识破卫华对我的污蔑,甚至能发现一直以来被长姐欺瞒的真相,从而打消了不少对姨母的怨念。若他当真诚心与我为善,我亦不妨与他为善。 毕竟,他是最后成功登上帝位之人,且是有为明君,完成卫畴未能实现的霸业,一统天下,结束了自大雍末年以来数十年的乱世,还天下苍生以太平。 何况,据传他出生时,有云气青色而圜如车盖当其上,终日不散,望气者以为至贵之证,非人臣之气。若他注定是天子的命格,只怕亦非我所能改动。 我看向卫恒,见他眉峰微皱,也正微微侧头看着我,似是遇到了什么难解的迷题,眼中现出微微的困惑来。 这已不是他头一次露出这副神情。那日在江边,我被他抓到,竭力劝他放我归隐,莫与我成婚时,他的脸上亦曾流露出一抹这样的困惑来。 但上次只是一闪而过,这一次,他却始终端着一张困惑的脸,定定地看着我,渐渐地,那双黑眸深处竟还透出一丝恐慌来。 “夫人似乎和从前……有些不大一样了……” 原来这就是让他困惑的地方,觉得我与先前不同? 可不知为何,他这话总给我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他亦如我一般恍然记得某些前世记忆,才会觉出“现下”的我和“从前”的我,“有些不大一样了。” 难道他也和我一样,也是重生之人? 我立刻否定了这个猜测,相士刘良送我的那卷竹简里有言道,“这重生之人,大抵经受非人之冤,或命格良缘为歹人所篡改,是以重行历世,以拨乱反正,重证天道。” 卫恒前世最终得为天子,坐拥四海,爱妃在侧,何曾如我一般,无辜枉死。天子的命格何等贵重,亦不会为歹人所篡改。无因无由,他断不会是重生之人。 或许是我想多了,他不过是觉得,我同四年前有些不一样了吧。 想到四年前得遇君子,初到卫府时的我,我心中亦有些惘然,不由叹息道:“人非草木,岂会痴长岁月?我被两度嫁为人妇,除却年华渐老,心性识见自和当年未嫁之时,不可同日而语。” “年少时,只问心中是否欢悦。但现下方知,若无安身立命之处,再是心悦他人,也只会如沙上画痕,如何长久?” 我迎向他的目光,坦然道:“世人皆晓趋利避害,我亦不能免俗,倒让将军失望了。” 卫恒眼底笑意渐消,沉吟片刻才道:“不知夫人要我答允哪三件事?” “第一,若他日将军得偿所愿,想必这天下都会是将军的。还请将军保我甄家和姨母他们母子四人平安。” 卫恒略一犹豫,便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只要他们不用阴毒手段害我,他们既是父亲的夫人、子女,我自会给他们应得的尊荣。但如何修之流,若定要置我于死地,休怪我加倍奉还。” 我点了点头,接着说道:“这第二,我同将军只要有这夫妻之名就好,至于夫妻之实,便不必了。免得担上一个以色事人,好将夫君拿捏在掌中的恶名。” 前世他那样待我,我不是没想过置他于死地,报他前世害死我三个孩儿之仇。虽然我始终不能忆起我那三个孩儿到底是怎么死的,但梦里那几个模糊片断里均有他的身影,当是和他脱不了干系。 可不知为何,我却始终下不了这个决心,总有一个声音在心底轻声说,那些梦境虽能预知前世,但却并不是和前世分毫不差,只凭那几个似真似幻的片断,并不一定就能证明,我的三个孩子是死于他手,何况,在我的梦境中,压根就没有出现第三个孩子是如何没了的。 既然我能忆起的前世记忆太少,不如先按兵不动,等他日能忆起更多时,再做决断。 若我的三个孩子真是死于他手,即便他是天命所归的真龙天子,我也定会替他们报仇,如若不是,是其中另有什么别的缘故,那我便……继续安心做他的妻子? 但无论如何,这一世,我是再不会同他生孩子了。 卫恒浓眉紧皱,过了好半天,才挤出一句,“若夫人执意如此,那便如夫人所愿。不知这最后一事,夫人又要卫某做什么?” “至于这第三事,将军当知,你我初次议婚,便是因我不愿被天子表哥召入宫中,如我姑母甄贵人那样,在后宫之中丢了性命。是以,待他日将军登上王位,请放我归去,我当终身不嫁,与嫂嫂归隐山林。” 卫恒脸色终于彻底黑了下来,“若是卫某不愿答应夫人这第三件事呢?” “那将军要么今夜就杀了我,否则,我定会如将军所愿,到丞相面前求他做主,将您私下派人打探后母行止之事,合盘托出。” 是他自己将这样一个把柄送到我面前,我若不拿来用上一用,岂不可惜。 何况,让我去找卫畴做主,这原本就是他先提出来的,我不过欣然采纳,逼他答应与我约法三章而已。 只要他还想要这世子之位,他就只能乖乖就范,答应我这三件事,否则,无论他怎么选,都会将自己陷于绝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