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还未受封的五皇弟,不过是跟在洛王身边的小哑巴……” 那时,不止是连昭这样以为过,就连燕帝自己也觉得这个孩子先天不足。加之钦天使断言他生来不详,会克亲,所以燕帝将刚过周岁的娃娃打发给老宫人之后,就再不曾正眼看过。 命格一说,到底真真假假,不过凭的钦天使一句话。这其中真相如何,别人不清楚,可自大皇子早夭,连昭在众兄弟间最为年长,自然要比他们知道的多。 钦天使,是舅舅穆振南提拔上来的。 当然,这个没必要说与他们知道。 “五皇弟他其实……”连昭看了眼缄声不言的程安阳,迟疑良久,只道:“他没有别人想的那样愚钝。” 慧敏早智,过目不忘,说的就是他。 连昭对此印象颇深,也可能是太过触动了吧!因为他至今犹记得在青禾殿见到他时,他才五岁,独自坐在地上,捧着本破旧书籍。连昭也是靠近了才发现,连时拿着枝杈随意乱画的,是他绞尽脑汁不得解的推演术。 也就从那天起,小哑巴便再也碰不得书了…… 如若不是因这灵璧夫人的悉心照料,他怕是真的会活成空气,成了永远也不被注意的人。 这也是一直以来,连昭从不将他放在眼里的主要原因。想一个开蒙落与寻常子弟的人,便是有再好的先生引导,也雕磨不出好东西了。 直到他被派去南境…… 十一年前,燕军借暗道之便,不惜代价攻下纳齐城时,连时正在燕北长洛城,莫家。 对支月下达战令,身为洛王的连昔不是没有阻止。他明的劝了,暗地里相熟几名朝臣也进言了,甚至于在殿外跪了两天两夜,也没能让自己的父皇改变主意。 知扭转局面艰难,所以他就瞒着灵璧夫人铤而走险,不惜连通反对穆振南的一派联名上书,也要请燕帝顾及支月与大燕关系,三思而后行。 这对深居高位的天子来说,是挑衅,是质疑。往深了说,也是忤逆。因此,盛怒之下的燕帝连琼,直接派五千御林,由当时的禁卫都尉直接派遣,将联名书半途阻下,并押了连昔殿中问罪。 灵璧夫人,也就是在听说此事之后,殿外求情不得,被直接带走禁足璧宸宫的。 而这为何与连时牵连上,以致在此后许多年都让人见之远之,就又是另外一件事了…… …… 叶寻问:“宣王殿下不是在北境长洛吗?他中间回来过?” “自然是,”连昭点头,看着叶寻笑道:“他不单是回来了,且闹出的动静比起三皇弟来,可只大不小!” …… 无人知道这消息是从哪方途径传达出去的,只记得当年连时回到康乐,一骑扬尘直接越过南阳门,停在了政务殿外。 那时正值四月海棠花开,未过辰时,早霞挂在天边,才刚叫醒睡颜酣沉的花苞,恰一阵风来,隔墙送上一层薄雪。 正赶上下朝,众卿相互闲聊着,慢慢吞吞走出殿门,看到的就是一步一步,迈上玉阶的连时。 他衣袍混杂泥与血,有斑斑点点的粘在脸上,已经干涸发裂,映一头凌乱狂舞的墨发,满目猩红,毫不夸张的说,与话本子里走出炼狱的夺命幽灵一般无二。 各级文武哪儿见过这样来闯政务殿的,一个个面面相觑,皆不是如何应对。 还是刚从支月大营回来复命的朝阳将军最先反应过来,回头招呼了一名御林军,请他立即去禀报燕帝,转而立在高阶之上,毫不将他放在眼里,质问道:“敢问五皇子,到这政务殿,所为何事?” 连时止步,看着他。 他说:“来要你的命!” 紧接着,不待朝阳将军有所反应,连时已经飞身至前,冲他颈间挥了一拳。 南境战场,攻纳齐屠戮万人而功绩显著的朝阳将军,喉管受此一击直接断裂,众目之下当场毙命…… 众臣见此大惊,惶恐之余抱头逃蹿。 在此间,备受燕帝宠信的光禄大夫,以及钦天正副两使在内的六名文武大臣,都在御林军拔刀阻止的前一刻里,以同样的手法躺倒在地。 一次失去六位重臣,若无御林军在,损失可能还不止。亲眼见的人都说,发疯的连时,最后没挥出的拳头,是停在当初还是锦州都尉的程岱面前。如此肆意妄为,燕帝闻此勃然大怒,当即命人将他压制,赏了五十杖丢进狱刑监等候处死,以给受到惊吓的百官的一个交代。 反正不是他喜爱的儿子,生与死在他眼里都无所谓了。 …… 说起旧事,连昭显得格外平静。平静里渗入的讥诮味道,亦同他唇畔勾起的弧度完全对等。 是啊,从连时的遭遇到支月的覆灭,从纳齐城的疯狂屠戮。这一切,本来就该是他、他们,也是在大燕历史上最值得炫耀的一笔…… 而埋没在血泥下的亡灵,与在夹缝里求生的灵璧夫人与洛王,都是恍如烟尘般的存在。 即便曾经,他们也站在云巅。 有关于过去,叶寻是忌于回忆的。因为她如今,不再是冉棠了。有关冉氏的一切荣耀,都在双亲与姑母离世之后不复存在。 她有新的名字,新的身份,也有一张新的面孔。 可越是这样,越是见鬼了似的无法淡忘…… …… “这事,我当初压是听家父说起过的。”程安阳道,“如此惨烈的一案,在康乐城传了几年。别说是那些只知吃喝玩乐的纨绔们,便是像父亲那般见识过不少血腥的,至今提起,还觉后怕的很……” “都过去了。”掌心不知不觉间落了汗,叶寻慢慢搁下泛起水雾的瓷盏,垂目笑了笑。 她没有再问连时是怎么走出狱刑监的,不是不好奇,而是推算了时间,她大致猜得出缘由。 都过去了…… 寒暑流移,有些事会慢慢的被堙没。可有些,并不! 走在去往宴厅的甬道上,叶寻略感恍惚,忽然就沉默了不少。就连程安阳问起她饮食上有否忌口都忘了回应。 路经梅林,叶寻摘了颗果子,塞进嘴里咬上一口。没能长成而酸中带苦的味道,熟悉又陌生,霎时催醒了她的神识。 “吃这个做什么?”连昭面色乍现暗沉,上手将印着她牙印的梅子弹了出去。 “我……”叶寻微愣。 连昭瞪了她一眼,转而与程安阳道:“叶居士不喜腥,不喜酸,不喜苦。你先去安排着。” 程安阳:…… 他连忙回神,“好的殿下!” 待他走了,连昭才左右看了看她的面色,“怎么了,你不舒服?” 六年来,叶寻早见识了连昭的阴晴不定。不过对于他有时超于寻常的温和态度,还不怎习惯。敛回神,她状似轻松的耸耸肩,“没有啊?我只是见这果子个儿头大,就咬来试试。” 连昭突然就笑了,“你几岁?辨不出梅子熟没熟?” 他又补充道:“就算熟也是酸的,你不能吃!” “行吧,”叶寻看了他一眼,上前几步,顺手揪下片叶子把玩。 转角,一道如风似火小巧身影便从杏林里飞出,朝叶寻迎面扑了来。还好连昭方才落后她几步,要不,这人小命非得不保了。叶寻心想着,敏捷移开步子闪避。谁料,竟差点儿与后方赶上来拉她的那位撞在一起。 这人瞧也不瞧,“你不长眼睛的?” 叶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