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哑仆引领跨进涿月山庄大门,史大富习惯性抬手摸了一把后颈。 正值午后,长木深林蔽隐昏淡,有虫鸟将歇未歇,嗡鸣嘤啼声时隐时现。 恰一阵芬郁馨香入鼻,史大富放缓步子深吸口气,“嗯,是海棠。”他喜滋滋地回过头,招呼了身后浑汗如雨的随从们跟上。 “都手脚麻利点儿,赶紧的——” 轰隆隆的碰撞声、吭吭哧哧的发力使劲,以及倍显突兀的吆喝,将原本孤冷清寂的山庄戳开条大口。 就此,像是破了壳子的冰球,毫无清幽宁静之美意。 可史大富浑然不觉,且心情正好。两只眼睛眯成条窄缝,浑润矮短的身子,像是脱了油的麻圆儿,一动一滚地沿着小道往深处跑去。 “叶公子,叶公子……”他熟门熟路地进入内院,可因体力跟不上想象中的速度,扶着立柱就是一顿大喘。 此时,叶寻正单着一袭素白薄裳坐于庭前,低眉垂目间,全神贯注只在摆弄手中的一方机巧暗盒。 而对于冒然闯入的一团麻圆儿,全然视而不见。 不为别的。因这史大富一来,不用他张口,叶寻单是动动头发丝,就猜得到他想要做什么。 闹心,也着实头疼! 所以她手上的动作就更快了。 这暗盒远观不过巴掌大小,零零碎碎、长七八短的等宽窄条纵横六面,只消轻轻一拨,就可顺着凹槽来回滑动。 这是叶寻擅长的,也是史大富最闹不明白趣意何在的怪嗜之一。 他见叶寻十指飞转,实在犯晕,“又是个什么东西?” 嘟嘟囔囔揉了揉眼睛,发现无济于事,还是晕。史大富果断放弃,就着海棠树下的一块青石瘫软落座。 “叶公子啊,用膳了吗?” 叶寻连半只眼皮也没抬,好半晌,史大富都以为她不会应答了,才听她回道:“没有!” 低哑粗重,与这满园芳菲极不相称的音色,平白增添了几分悚悸。 可是很显然,史大富对她的声音熟悉不过。指了指案边的一堆,老妈子似的絮叨道:“你看看你看看。也不是我说你啊,整日捯饬这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能有个甚么意思?它们能给端茶倒水,能给你暖床掖被?还是能生个娃娃?” 话题一来,自然就有得扯了。史大富身子一斜,“想当年,我大哥跟你一样年纪的时候……” 叶寻的额角突突的厉害,手中动作不停,顺嘴便接到:“是是是,你大哥像我这么大,已经娶了六房美妾。膝下男娃有仨,女娃有俩。张口有人夹菜,勾手有人喂茶。夜里有人暖脚,早起有人递袍。生活别提多美好惬意,赛上个神仙似的!” 史大富就这么被噎了一下:…… 他道:“知道羡慕还不赶紧的!”难不成想要等盒子成了精,变出个妖孽来? “啪嗒”一声,被打乱重组的窄细木条,以另一种图纹重新闭合,方盒开了。 叶寻顿时失了兴致,随手拨弄几下撂在一旁,“所以呢,你大哥才跟你不一样啊!” 她挑起眼皮看着史大富,“你面色红润有光,大鱼大肉进肚全化成了油水。他呢,被一群姨娘榨干精气血肉,手无缚鸡之力,提个茶壶得用两只手。” 日子要一直这么过下去,别说,指不定哪日被一道天劫劈了头,利索索乘云驾雾,能飞升上天做真神仙去! “我……”对上叶寻唇角的弧度,史大富认真想了想,才一本正经地辩驳道:“我大哥他……干是干瘪了点儿,不过……提茶壶,还是可以用一只手的!” 他似是觉得说服力不够,还补充道:“我肯定,是一只手没错!” “噗嗤。”叶寻忍不住笑了,“那么,史红娘,你今日又想给本公子说哪家姑娘啊?” 说起这个绰号,他肉脸发胀,挤出血般的通红,半晌才憋出一句不满的反抗:“我……不是红娘!” “对,你不是!”叶寻很配合地点了下颌,“你不过是抢了她们几碗饭,不收银钱的多操一份心罢了。” 史大富:…… 他伸出胖乎乎的四根儿手指头,指天誓日道:“我保证,这次不是来给你说姑娘的。” “哦?”叶寻略感意外,“你……又盯上了旁人?” “别闹,没有!我谁也没盯,谁也不说。”史大·麻圆绷紧脸,拍了拍沾花的锦袍。 叶寻道:“那你来做什么?” 史大富嘻嘻讨笑,极力表现出一脸的真诚,“自然是要请你去我家别院做客啊!” 做客还有往别院请的?叶寻声线略沉,“说实话。” “真是……”被叶寻盯得心虚,史大富想编又编不出个一二三。两只精灵灵直放光的小眼瞬时耷拉下去,很颓败,道:“好吧!是大哥的意思,他要我来请你的。” 叶寻闻此,懒懒后躺,“所为何事?” 史大富诚恳摇头,“不知……” 许是怕请不到人回去受责骂,他挪步上前,“不过……肯定不是逗你玩儿的,我觉得是有要紧事!” 史大富的肯定向来没什么绝对保障。可是叶寻还是答应了,很干脆。 也够无耻。 她右手一摊,支在史大富圆润润的大脸前,“报酬——” “啪”,史大·麻圆儿将肉手拍在叶寻掌心,“咱们什么交情,能亏得了你?” 叶寻勾起唇角笑了笑,“说媒与被说媒的交情!” 史大富:…… 恰好这时,随从们在庄内仆役的帮衬下,将裹着整块黑布的方形巨物抬了进来,史大富立时兴奋地一蹦三尺。 不过碍于体型,心在三尺之外,两腿却还在地上杵着,碾碎了青石边儿一大块草皮。 “喏,就这个。”他迫不及待地冲出去,“绝对的稀罕物,包你会喜欢!” “……”叶寻仍旧斜倚在海棠树下,有粉瓣凌飞,点缀了白衣。她懒得动,眯眼斜视道:“什么啊?” 史大富神秘兮兮的躬着腰子,左右各绕上一圈,才召来就近几人,“弄开弄开——” 随从得令,刹那迟疑过后,方才屈身抓紧掖紧的黑布边角。史大富刻意压低声音嘱咐:“都小心点儿啊,别给惊动了。” 紧攥黑布的几人本就不自觉发颤,被这么一提,呼吸紧凝。 史大富回头瞄一眼叶寻,见她也好奇坐直,似是正等着他来揭幕般,心下一乐,两手在衣袍上用力地蹭了蹭,“看好喽……” “吼——” 刚掀开一条缝隙,震人心肺的嘶叫从里头传来,吓得随从面色惨白,几欲软腿瘫坐。可到底是不敢跑,抖动着瑟瑟发颤的肝肺,硬是闭着眼将黑布给扯了下来。 “吼——” 铁笼晃动,仆役们纷纷逃散。史大富也禁不住这一巨响冲击,连连倒退几步。想强撑胆子又撑不起,只好转过头跑回叶寻身旁。 然后,换来叶寻一个足量的白眼,“就一只老虎?” “这可不是一般的虎,我好不容易才从大哥手中换来的!”史大富掏出巾帕,拭去额头冷汗。进而兴致勃勃地伸着手与叶寻解说:“你看它这身皮毛,油亮泛橙,背上斑纹宽窄有度,着色均匀呈菱形,好品种啊!” 他又屈了屈食指,“再看那儿。头圆耳短,威风八面,绝对纯粹的月安虎,一根儿毛儿都不带混的!” 叶寻狠鄙,“老虎毛那么多,你一根一根数的?” “嘿嘿,”史大富捂着痛处咧嘴扯笑,“我没有……” “那岂不是睁着眼瞎说?”人能像他这么实诚,也是人间极品,纯种的!叶寻同情地敲了下他的脑瓜子。 “也不全是瞎编啊,”史大富道:“至少,是月安虎没错的!你不也养了一只圈着吗?你公的,它母的,刚好……” 他有点儿猥琐地伸出两只大拇指,头对头弯了弯。其意不言而喻…… 谁料,叶寻面色骤转铁青,抬手就是一个爆栗子,“你才是公的!” 她将史大富推了一把,“去去去,你给它配个试试!要能配出一只纯种的,这虎我就收下当祖宗供。要是配不出,我将你丢进笼子里信不信?” 前一刻惦记完她的婚事,信誓旦旦绝不再提,转眼就改主意盯上她的宝贝老虎? 说媒还能说上瘾了怎的?竟连只虎也不放过? “别别别啊——”史大富又圆滚滚地凑了过来,“我配不来、配不来的!” 且这老虎凶悍的狠,一口下去,他准得半只腿没了。 本来就短,哪够给它塞牙缝? 转眸瞥过正放肆嚎叫、疯狂挣扎的猛虎,史大富被它刮啃在铁笼上的尖牙吓得一哆嗦。慌忙敛回视线,对自己身上难得积累下来的一圈嫩肉充满担忧…… “出息!”叶寻轻笑着,自一堆方盒里摸出半碟杏花糖。 史大富还以为叶寻是要招待他,瞠目眨巴两下,正要伸手去捻,不想,她竟直接丢出一块投进铁笼里。 史大富:…… 他僵愣良久,在老虎呲牙发狠之际,好心又耐心地与叶寻道:“叶、叶公子,老虎是肉食的东西,它不吃糖的!” “谁告诉你的?”叶寻自顾自再投一块。 “……”史大富道:“虎乃兽中之王,得以肉养身,才能在山头立足。你不会当是只猫吧?” 见它吼得更凶,叶寻颇感惋惜地将瓷碟搁在几上,“唉,当只猫不好吗?” 她道:“我只喜欢软软的、好欺负的、爱吃糖的虎!” 史大富很无语,“那……你得让它回炉重塑,或者直接换个爹!” “也不一定!”叶寻狡黠扬眉,蜷起右手,磕在落有缤纷春意的矮几上。 “叩叩叩”,骨节触碰瓷器,脆音不疾不徐,恰好融入温风。 “你做什么?” 话音刚落,史大富便感觉到落在头顶的花瓣愈发密集,连带着细碎的绿叶脆枝,砸得他肉脸直泛波。 他隐觉后背渗凉,捏掉一根带花的嫩芽,顺着叶寻的视线,慢慢仰头…… 穿过花叶缝隙,一双黄棕色的瞳孔初离混沌却不显半点儿昏蒙,发着骇人的光亮,炯然而极具神采,正直勾勾地、不动不移地盯着史大富。 史大富整块头皮都麻掉了…… 他像是被冻住,又像是被剥了魂。呆滞而僵硬,一时竟毫无反应。 叶寻笑着托起杏子糖:“嘘!” 一只橙黄色的毛爪子探了出来…… “哇呀呀——” 史大富乍然惊叫弹坐起,像团失重的球,连滚带爬蹿进木丛。 叶寻转头:“别跑啊?” 史大富哪里听得见,骨骨碌碌眨眼就没了影儿。只留一路绵长而凄冽的哀嚎,响彻半个山庄…… “我的娘,救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