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微微寒,一截枯枝横亘在椭圆的拱券窗前,上面栖了三只灰蒙蒙的麻雀,绒绒的毛羽,一动不动,呆滞萌萌的样子,像素描画上去的。
突然空气中,一声闷闷的爆破,鸟儿瞬间都飞走了,空留下枯枝微微颤。
安娜的腿也在颤。像极了几日前的那声巨响,一架正飞行的邮政飞机,一头栽向济南的山头……她醒来后,发现自己倒挂在树枝上,开衩的旗袍如两片剥下来的香蕉皮,露出了两条修长的大腿,像退了毛挂在树杈上的光腚鸡子,而垂下来随风飘荡的裙摆,也如上海沿街晾晒的衣衫,挡住了她微弱的视线。
那是济南有浓雾的早上,四处青茫茫一片,她甚至没来及看清山头上腾起的火光,耳边又一声轰鸣巨响,便什么也听不到了。
不知倒挂了多久,才被附近的山民救下来,一路用门板抬着,送到了济南的医院。
~ ~
现在三天了,安娜依然每天呆呆地盯着面前的白墙,身上除了酸痛,已无大碍。对这次乘飞机的后果,糟透了,恨不得自己摔个脑震荡,最好什么也不要记起来。
突然,多日平静的病房里出现了一件青布长衫,包着一个骨瘦如材骷髅般的人影飘了进来。说是骷髅,那脸上简直除了一张松懈的皮,啥都没有,脸蹋得满是褶子,显得猥琐奸佞。就这样一副面孔,还架了一副墨镜,歪歪扭扭飘到床前,伸出细长青筋易见的脖子,厉鬼般凝视着病床上的安娜,脸孔上硬是绽出一层阴森森的笑意。
安娜只冷冷地回瞅了他一眼,又把脸转到窗户那边,语气冷淡,“你怎么来了?”
入院后,安娜向医院报了家里的地址,也没指望家里会来人。若不来,也没什么好遗憾的,她本来在家就没什么位置了。
“我、我来看看。”那竹竿似的身材挑着青衫又飘向窗户一侧,顺势倚靠在床沿上,对受冷遇并没意外,下意识地把一柄小巧的雕龙银质烟枪叨在嘴里,没烟土,没火,依然郑重吸一口,也是想闻闻烟枪中存留的鸦片那种苦涩而香甜的气息吧。果然,气息吸进去,人就精神了些,摘下眼镜,露出一双浑浊老眼,被上下干旱出深深深壑眼皮包围着,如多年不下雨的老地皮,洋溢的全是松懈,倦意。
“爸,真遗憾,我竟没死。”
“不许胡说,咱福大命大造化大。”父亲安德本想指责女儿几句来着,却没张开口。
“你能跑这么远的路,还真得谢谢你。” 对于父亲的出现,安娜还是吃惊的,这么一个小人乍富就蜕变成纨绔的人物,平时只会抱着烟枪败家,他还知道自己有个亲生女儿,还知道女儿出事了,能跑到千里之外亲自来看看——还能要求他什么呢?
“毕竟你是我女儿,安娜。”
“我还以为,你有了她们,早把我忘爪哇岛的井里了。”安娜几乎本能用讥讽的口气与父亲说话。
“咦!一听说有只大鸟从天上栽下来......我一大早就爬起来,还穿错了鞋,就直奔火车站了。”
“辛苦了。”安娜依旧声音凉凉的,并没下意识地看一眼父亲的鞋。这种小细节不会让她感动。
正说着,就听走廊里响起一串密集脚步声,像一支队伍在行军,然后众脚步止住,一声开朗洪亮的笑在门口响起,“哈,这谁呀?千把里路,你还真跑过来了。老泰山,脑子没抽傻呀,一点也没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