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下午,房子里一片寂静。沈桦升很听话地静静坐在大厅里看动画片,而且没有音量。 “你怎么不开声音啊。” “嘘,我哥很容易醒。”他叫苗安童轻声讲话。 “门关上了,你可以开一点点声音。” 他不理她。她自己一个人觉得无趣,沈桦升看她早几年就看过的弱 智动画片看得津津有味。她蹑手蹑脚地走进沈桦南的房间里,趴在他的床边,一直看着他睡觉。他的额头布着细汗,她摸了一下他的脸,体温又升高了。沈桦南其实没有睡着,他缓缓睁开眼睛。苗安童拉起他的袖子,想看看他手上的针口,结果看见了大片的淤血。“沈桦南,你看看。” “我知道...” “什么时候撞的?” “不是撞的,紫癜。” “真的觉得在家里比较好吗?” “对。”他背过身去。 “骨头还疼不疼?” “头疼。\"苗安童摸了摸他柔软的卷发,在柜子里翻出止痛药。 “刘医生今晚会来...”他突然这样讲。 “嗯。” “你一会回去吧,记得把功课补补。”他又在提这个了,苗安童不喜欢别人跟她提学习。 “不--回。”她故意拉长了语调,“我今天不回,我妈走了。” “你爸呢。” “不管。” “我家可没地方让你睡。” “跟你一起。”她露出了诡异的笑容。 “你还要点矜持吗?” “怎么没地方了?我看见你家还有个房间锁着。” “最好不要。”他淡淡地回绝了。 “为什么?” “以前是我爷爷的房间。” “...”她愣住了。“有...有什么所谓,你爷爷又不会...回来。” “你要是不肯走,他今晚就回来看我。”沈桦南故意吓她。 她开始倔起来,“我又不怕,小时候天天到我妈工作的医院玩。” “随便你。”他闭上眼睛,不再理她。 晚饭的时间,她刚把外卖的饭盒打开,就听到了门铃声。“打断姑奶奶吃饭。”她不情愿地要去开门,沈桦升抢在她前面跑过去,由于他太矮了,够不到房门的猫眼,就拉开一小条缝朝外看,是刘医生来了。 “你...”苗安童和刘医生同时惊呼出来。 “你不回家怎么在这?!”他走过去,看见苗安童桌上的盒饭。 “来玩...”她就像做坏事被发现了一样,埋下头把菜往嘴里胡塞一通。 刘医生不再管她,直接走到沈桦南的房间里,他看见沈桦南还没有醒。“睡了多久?” “问我吗?...从中午到现在。”苗安童胆怯地回答他。 他把输液袋挂在架上,坐在沈桦南旁边给他量体温和血压,当他拉开沈桦南的袖子时,眉头紧皱起来。“沈桦南?听得到吗?”他轻轻摇了一下沈桦南的肩膀,沈桦南缓缓地睁开眼睛,漫无目的地看着,好像看不清楚。 “现在去医院,上我车。”刘医生把他扶起来,沈桦南无力地滑倒在他怀里。“苗安童是吧?你过来帮忙。”他朝她的方向喊她过来。苗安童懵了,只能帮忙扶着他出门上车。沈桦升安静地呆在椅子上,看着他们,然后静悄悄地尾随着把家门锁了上车。 到医院以后,沈桦南直接免了急诊的挂号,进去办公室很久。苗安童在外面陪着沈桦升,他刚开始还硬撑着要塌下来的眼皮,到后来还是困得睡着了,苗安童看见一整晚一言不发的他,有点不习惯。 “安童,回去了。”苗安童被轻声叫醒,她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已经是凌晨2点了。 “啊...这么快,没事了?” “没事,对不起,打扰到你休息。”苗安童笑着摇了摇头,看见他醒了,还能走路,她就很开心。 “他怎么办?要不我背他...”苗安童看着沈桦升熟睡的样子。沈桦南用手弹了弹她的头,“傻。” “桦升。”他晃了沈桦升几下,小孩子迷迷糊糊地揉揉眼睛,看见哥哥的脸突然间乍醒。 “哇...可以回家了吗?!”低沉了一整天的他突然间亢奋起来。 “回家吧。”他摸了摸沈桦升的头。沈桦升跳起来抱住他的手臂,拉着他往前走。苗安童跟在后面,突然有种他们是一家三口的感觉,偷偷笑了起来。 当沈桦南把钥匙扔到苗安童手里的时候,她心里真的是害怕的,只是白天吹了牛,现在反悔也不行。慢吞吞地把钥匙插进空房的门锁,脑海里想象着杂乱和阴森的景象。沈桦南披着大衣靠在门边看着她滑稽的样子,“被子和枕头都是没人用过的,你别担心。”他冷冷地跟她讲。“我...”她感觉自己用尽全身的力气把们推开,发现只是一个很普通的房间。“其实...看起来也没什么嘛。” “我没说过有什么,晚安。”他转身走进自己的房间,只留下苗安童一个人。沈桦升去睡他父母的房间了,她突然觉得自己很惨。 关上了门,夜静悄悄的,她好奇地打开床头柜,发现有很多本相册,虽然随意翻看别人家的东西不好,但她还是忍不住打开了。 “沈安3个月” “沈安1岁” “团圆饭,1998年1月夜”...字迹大概是沈桦南爷爷的。她看见背景有白皑皑的雪地,她从来没有亲眼见识过的北方独有的鹅毛大雪。沈安大概就是沈桦南吧,相册里有沈桦南从小到大的照片,每个时期都有,所以有好几本。她逐一翻着,他从小时候就很好看,眼睛水灵水灵,微卷的头发是乌黑发亮,脸圆圆的,比现在可爱得多。他会朝着镜头开心地大笑,也会被抓拍到哭泣时的样子。 “2000年,沈安上幼儿园。”她终于一睹沈桦南爷爷的真容,是一个瘦削的老人,白发苍苍,但是精神矍铄。他在幼儿园门口搂着沈桦南,沈桦南对着镜头做鬼脸。“噗...沈桦南...会做鬼脸...”她被逗笑了,现在的沈桦南脸上的表情一直都很单一,她只见过几种。 “2003年9月1日,沈安小学入学。”照片上他跟其他孩子并排站着上体育课。沈桦南看起来似乎变得有点成熟了,个子也比同龄的孩子高些。 相册里很少他的父母,似乎是个只有爷爷和沈桦南的世界,不管是他吃饭的照片,玩耍的照片,上学的照片,滑雪的照片,都只有沈桦南和那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在山村里行走。有一张残旧的照片夹在相册里,那是沈桦南爷爷年轻的时候。山村的南部真的有一片桦树林,他的爷爷年轻的时候应该是护林工人,那片树林是他工作了几十年的地方。 沈桦南小小的背影,沈桦南写字,沈桦南乱涂乱画,甚至连吃肉包的照片也有,苗安童心里笑着,这老人家真夸张。 原本平淡幸福的模样从一张照片开始转折。“2006年10月,沈安三年级。大难无恙高星照。”他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全身插满了大大小小的管子,窗外是无尽的苍白的雪。 “2007年1月,第一次跟儿子来到南方,有点不习惯。”那一年,沈桦南的父母为了照顾老人和生病的孩子,把他们接到了工作的城市。 “2007年12月春节。桦南,你什么时候病好了能跟俺一起回去呀。”沈安改名为沈桦南,上面模糊的字迹有点颤抖,他的爷爷一离开家乡就老了,真的是老了。沈桦南一家人挤在一间小房子里打火锅,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他的脸尽管毫无血色,却还是对着镜头努力微笑。 “2008年6月1日,儿童节。”苗安童暗暗想:“这天是我的生日”。她看见沈桦南已经跟一年前完全不一样了,脸因为生病的缘故变得瘦而尖,头发因为营养不良显棕黄色,他在睡觉,戴着氧气罩睡觉。这是他10岁的儿童节,也是她的8岁生日,那天他在医院里被病痛折磨,她在温暖的家里被家人亲戚围着切蛋糕。 “2008年10月,姥爷想家咯,桦南也想家了吧?快快好起来。”照片里的沈桦南依旧苍白,照片底下压着他的化验单和第一张病危通知书。 后面的照片便很少有文字出现,偶尔会有歪歪扭扭的字体,甚至看不出来写得是什么,直到第四本相册戛然而止。她看着看着,眼泪不知道为什么一滴一滴掉下来,明明一点也不想哭。这个小小的房间里,墙角还靠着折叠起来的老人用的轮椅,助步器被拆得散架堆在一起,她感觉不想再呆下去了,淡淡悲伤的气息在空气里弥漫,那位老人仿佛从来没有离开过,他的气息还在房间里存留。她抱着枕头跑出去,蹲下来缩在沈桦南房间的门口。 沈桦南听到了门外的声响,把房门打开,看见可怜兮兮地蹲在地上,眼泪盈满眼眶的苗安童,有点内疚。“...进来吧,害怕就别睡那了。” 苗安童摇了摇头,还是蹲在地上,沈桦南把她拉起来,“还倔,一早说怕不就好了。”他把她拉到床上,自己背过身去,尽量跟她拉开一段距离。 “沈桦南,为什么锁了呀...”他一声不吭,安静得能听见呼吸声。“怎么你让我睡那,就不让沈桦升睡那呀,我多可怜...”她想掩饰自己偷偷翻看过那里的东西,就开始胡扯。 “他觉得那里是杂物间,不肯睡。” “他不认识爷爷吗?” “嗯,他没见过。”他平平淡淡地回答,就像自己毫不在乎。 “爷爷疼你吗?”她轻声问。 “小时候...以为他是我爸。”他的声音有一丝颤抖,却很快地掩饰住,“我跟爷爷长大的。” 苗安童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爷爷和奶奶,她的父亲是离家出走的。外公在母亲小的时候就去世了,她与外婆只见过一面。她不能完全理解与老人同居是怎样的感受,但她知道,沈桦南曾经也是幸福的,他得到过除开父母以外的多一份爱。 第二天她起得很晚,醒来的时候已经快到中午了。沈桦南不在床上,她抓着凌乱的头发走出去。老人的房间还是像昨晚一样敞着,温暖的阳光照进去,一扫昨夜的阴霾,只留下孤寂,它现在只是个普通的客房。 “沈桦南!”她突然大声嚷起来。 “干嘛?”他的声音从客厅传过来。 “你的老家在哪里?” “...黑龙江。”他的脸色突然变了。 她跑过去沈桦南身边,他在看她的教科书。“黑龙江那么大,具体呢?” “你没听说过的。”他好像不想再提起,合上书起身走了。 她只是很好奇,他曾跟所有健康的孩子一样,快乐地生活过的地方,到底是什么样的。她跟了上去,拉着沈桦南的衣服笑着继续问:“你爷爷工作的那片树林是景区吗?好漂亮呀。” 他皱起眉头,直接了当的问:“你是不是翻我东西?” “是...对不起。”她吞吞吐吐地回答。 沈桦南叹了口气,告诉她那里不是景区,是长白山众多小片桦树林里的其中一片。 “真的?” “真的。” “那你以前住的地方在哪里?” “忘了。” “我想去...” “你突然间干嘛?”沈桦南松开她的手。她发现只要一跟他提起他老家,他就很不耐烦。 “我害怕有一天我找不到你了,我还能在你家等你,不是这个家,是你想回去的家...”她发现自己说的话很失礼,但是还是很想知道。 “苗安童,你别犯傻,那边的房子五百年前就已经卖了。”他拍了拍苗安童的头。苗安童有点失落,不明白这种失落源于何处,只是感觉他的心已经居无定所。 “别管那么多,先把你自己事情干好了。”他毫不留情地把教科书丢到她手上,就进了房间。她不情愿地打开书复习起来。 「视角」 沈桦南。 她问我老家在哪。 我快受不了了,我鼓起勇气打开那个熟悉而又陌生的房间让她住,自己却不敢走进去看一眼。她口中的相册,就连我自己也没有看过。爷爷说那是他的宝物,藏在床头柜里,偶尔会拿出来翻看。直到爷爷去世,我也没有勇气去看。因为爷爷是我害死的。 自从我07年离开黑龙江的那天起,我就再也不愿意回忆那个地方,爷爷去世以后,我就连它出现在我的梦里也不愿意。 只要有人跟我提起,或是在教科书或者电视里看到那个地方,都会抵触地逃开。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会对那里那么敏感,大概是因为那里是我和爷爷生活过的地方,我宁愿抹灭一切关于它的回忆,却又不舍得那个待我像父亲一样的老人。 时间重来一次的话,如果留在那里能让爷爷的寿命延长,就算病死在黑龙江,我也不会选择跟他一起离开。 前几年在电视上看见黑龙江桦南遭遇雪灾,父母在电视机面前惊叹,问我要不要回去看看,我装作若无其事地摇摇头,其实内心被抽动着。桦升却在一旁蹦蹦跳跳地喊:“要去要去,我想看雪。” 我那时侯真的很想打他,但我忍住了。他对那里没有任何记忆,因为他从没有离开过广东。他的记忆里就是小时候妈妈奖励给他的咸酸和飞机榄,我没有吃过,甚至觉得很荒诞,这种东西怎么会有小孩子爱吃。而占据了我童年一切的,是爷爷买给我的蓝莓干和糖葫芦,我的潜意识里始终是那个地方,爷爷的脸和他温暖粗糙的手刻在我的脑海里,明明是那么美好的记忆,我却害怕得想要忘掉。 但是如果不离开那里,我就不会遇见她。她说想去那个我想要回去的家。其实那里没有卖掉,还好好的,只是我们一直没有回去过,屋子已经老旧,大概一切都被灰尘蒙上阴影了吧。很久以前家里有条土狗。爷爷叫它“皮实”,因为她是一条很坚强的老狗。她曾经跑到路上被车撞了,还拖着受伤的腿一瘸一拐走回家里,傍晚看见她的时候,一地都是血。她总是在吃饭的时候蹭我的腿,然后我会把碗里吃剩的肉扔到她旁边,她呜呜地叫几声开始吃起来,好像在像我道谢。 后来她被卖掉了,爷爷把她送到邻居手上,邻居偷偷把她卖给了狗肉贩子,后来的一切我不知道,但是大概能猜到。她被卖掉那天,我哭了一场,送掉它的原因,是因为我生病了。医生说家里最好不要有家畜,特别是狗,狗会咬人,还有细菌。 后来家里养的鸡都被爷爷拿到城区卖了,我呆呆地看着毫无生气的家,安静下来的时候,听不到一丝声响,屋里被打扫得干干净净,爷爷每次煮的饭菜,都好像忘了放盐。 我觉得我很晦气,只要我到哪,哪就有坏事发生。 有一天,爷爷突然跟我说:“小安啊,闲着没事学学做饭吧。” “为什么?” 他走过来把我搂在怀里,轻声在我耳边讲:“小安啊,要是爷爷不在了,你一个人怎么办呀?” 那时侯我想,爷爷怎么会不在呢? “你看啊,爸爸妈妈那么忙,以后是不会每天照顾你的,到那时候,我怕小安吃不好,穿不暖...”我看见他的眼里含着泪。 “爸爸妈妈是去年过年回来的那两个人吗?” 爷爷点了点头,轻轻拍着我的肩膀:“爸爸妈妈呀,其实也很疼你,只是他们太忙太忙了,没时间回来看你。你看呀,你的衣服,玩具都是爸爸妈妈从外面给你寄回来的。” 我点点头。其实那时侯的我还不太懂,我认定了爷爷是世界上对我最好的那个人。 我至今还记得温柔慈祥的爷爷对我唯一几个严格的要求。 小的时候,饭菜端出来,爷爷总是不允许我在他说可以之前先吃,如果我偷吃了,他就要拿筷子打我的手。 爷爷做菜的时候,总是让我在身边看着,要我洗菜。大雪天里,我发红的手泡在冷水中,每晚睡前都会流鼻涕。 我去上学的时候,爷爷把我的每一件衣服整理得整整齐齐,要是回来时弄脏了,爷爷会骂我。他说,一个人就连自己的东西都保护不好,要怎么干好别的事情。 小时候每次回想起这些事时,心中总会有一丝不满。但是长大以后我明白,他是害怕我以后在别人面前吃饭会没有礼貌,害怕以后爸爸妈妈不会陪在我的身边,害怕我在外面玩得脏兮兮的,会被人看笑话。爷爷害怕他不在,会有人笑我,欺负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