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柜听到声音,从后面的货架前转过身,见到来人,当即笑道:“是国公爷啊,可是不巧了,咱们铺子里最后一份桂花糕,已经被这位姑娘给买走了。” 国公爷?听着声音很年轻啊,苏瑾这才好奇地抬起头。 那人也低下头,二十出头的年纪,着一袭霜色衣袍,负手而立。鼻若悬胆,双瞳似墨,好似清雅高华的谪仙人,又似温润如玉贵公子,叫人一眼看不清楚,只能道出俊逸二字。 苏瑾看得认真,直到将这张脸记住,方才动了动脖子。 彼时,脖子已经有些酸了。意识到自己仿佛看得有些长了,苏瑾头一次对着男子生了些羞涩的心思,微微颔首,眼角盯着地上道:“公子也是特意过来买桂花糕的么?” 如果是特意过来的…… “嗯。”那人点了点头,又笑了一声,声音清冽,听的人耳朵酥酥麻麻的,“不过今日来得太迟了。” 苏瑾抠了抠怀里的盒子,目光犹豫。 “可还有别的糕点了?”那人转而又问道。 这人显然是经常光顾这家铺子,连掌柜对他也熟稔得很,当下回道:“有,芙蓉饼还剩了两盒。国公爷若是要的话,我这就给您装一些?” “也好。” 苏瑾松了一口气,美色使她心神动摇,差一点她就丢盔弃甲,中了这个陷进了,使不得,使不得。 她抱紧了怀里的桂花糕,安抚了自己的小心脏。只此一次,就当作她这十几年来没什么见识,一下晃了神,下回定然不会再动摇了。这可是她给祖母带的东西,倘若真因为一个才见一次面的人让了出去,只怕回去之后她会后悔死的。 桂花糕和美人,当然是桂花糕比较重要。 掌柜的动作麻利,不多时便又装好了一盒,小小的木盒子,四四方方,上头印着各色花样,精致又好看。 后头的小厮过来付钱,掌柜的一手借钱,一手将盒子递出去,却不是给后头的小厮,而是给了先前说话的男子。 苏瑾看他也提着一个盒子,又晃了晃自己的,瞬间觉得眼前这个人变得平易近人了许多。 二人买好了东西,一道儿走出了铺子,马车都停在铺子外头。那人回头,与苏瑾说了声告辞,便转身上了马车。 苏瑾亦没有多留,等马车先行,便带着丫鬟走人了。 一路上并无阻碍,街上的人,仿佛比来时更少了。如今正是用晚膳的时候,又没到夜市开始的时候,自然没有出来溜达。苏瑾的马车畅通无阻地回了府上,只是这一路上,她都在听着灵犀几个叽叽喳喳地议论着。 议论的不是她,而是方才碰到的那个男子。 苏瑾不知道,为何她的丫鬟比她知道的还要多。明明只是头一次见面,只知道人家是位国公爷,可她的丫鬟就已经将人家的身份家事给摸得清清楚楚。 据她们说,方才那人年纪虽轻,却是当今的亲外甥,卫国公府的国公爷。七年前,先卫国公战死沙场,十五岁的卫国公世子不得不代父撑起了整个国公府,三年孝期守完,又远赴边疆,任大司马行军参谋,后又任太尉参军、车骑将军。直到今年五月,待边疆战事已平,方才回京任职。 太尉参军,车骑将军……这可都是武官啊,确定是在说同一个人么?苏瑾想到今日的惊鸿一面,不禁升起了一丝怀疑。她也知有儒将这一说,可久经沙场的将军,不都是杀伐果断的么,哪里还会有什么温润可言。 不过,苏瑾并未打断她们,只由着她们说,但也没有多一句嘴问什么。 她一向不关注外头的事儿,今儿见到的这位卫国公,只是意外而已,惊艳归惊艳,可日后能不能再见到都是一说,也不必非得了解地这般透彻。 回府后,苏瑾让人将糕点送去了上房,自个儿跑去书房里开始画江先生留给她的功课。 这突如其来的灵感,叫她连做功课都来了三分兴致。 翌日一早,苏瑾起身之后,匆忙用了早膳,便去了江先生的住所。江先生是她祖母亲自请来府上的,住的院子是府上最西侧的梧桐轩,那处,应该是整个府上最清雅的一处了。 江先生是龙朔三年间的举子,之后家奉巨变,无心出仕,一心沉浸在书画之中。几年前被请入苏府,便一直在教导苏瑾,甚少离开苏府。 苏瑾行至梧桐轩时,熟门熟路地去绕过了主屋,拐去了后头院子里的水榭当中。 先生最喜欢的便是这处水榭了,三面环水,景致宜人。虽说如今已是秋日,湖中唯有残荷,可按着先生的原话,什么样的荷都是美的,雨打新荷如此,接天莲叶如此,连这残荷凄凄亦是美得惊心动魄。碍于先生的威严,苏瑾没好意思说这些都是屁话。 府上少有人能陪着先生,便是来了水榭,往往都是他一个人在这儿下棋。不过,今日却多了一个人。 苏瑾站在水榭外头,止住了脚步,看着前头对弈的两人。江先生还是一袭白衣,苏瑾曾叫人给他做了许多衣裳,不过先生看都没看一眼,仍是钟爱白衫。另一头执黑子的,动动脑子想象便知道是谁了。 那位隔着屏风见了一次的韩重。 那边韩重也发现了他,棋子悬在半空中,有些失神。江先生见状,转身看去,见是小弟子,忙招人过来。 “怎么,终于舍得来我这儿了?”江先生笑着问道。 苏瑾厚着脸皮替自己辩解了一句:“琢磨了这么多日,昨儿终于将先生留的功课给琢磨了,这才有脸过来找先生。” 江先生将手中的白字扔回棋篓中,冷笑道:“琢磨了这么多日?” 苏瑾连忙点头,以示真诚。 江先生不语,若是信了,他就是真蠢。想到这两人到现在还未见礼,江先生估摸着牧之应当还不认识人,便指了指苏瑾,道:“这是苏家大姑娘,亦是我那不成器的徒弟。” 苏瑾摸了摸鼻子,不成器的三个字,有些伤自尊了,好在其实她并没有多少自尊心。 韩重眼睛暗了暗,划过一丝失望,原来不是她。他起身,对着苏瑾拱了拱手:“原来是苏姑娘,失礼了。” 苏瑾亦还了礼。 两人都对彼此没什么想法,不过初次见面,印象还是不错的。棋是下不成了,江先生见了徒弟,也没有什么下棋的心思。他撇到苏瑾手中拿着的画卷,才又想到之前布置的功课。 让苏瑾将画卷放到案上,江先生道:“你画了这么多日,总该画出点门道。今日牧之也在,正好让我们俩好好品鉴品鉴你的画。” 那是得好好品鉴才是,苏瑾早就想着展开画卷了,只是江先生不提,她也不能太不矜持。眼下,面上虽没什么表情,可手脚却比平日里快了许多,眨眼间便将画卷展开放在案前。 江先生对着韩重做了个请的手势。 韩重心中发笑,他如今与江先生比邻而居,且他亦听过江先生的美名,这几日除了温习书本,请教苏尚书,便是来江先生处造访了。相处之下,韩重对江先生越发尊重。韩重一直觉得,江先生是个不慕名利、稳重自持之人,怎料想,自持如江先生,也有这样不矜持的时候。 刚刚引见那位苏大姑娘的时候,江先生虽口口声声说着不成器,可是那话里的自豪与维护,却是怎么也掩不住。 如今更是了。 能叫江先生维护至此,难不成这位盛名之下的苏家大姑娘其实也是有过人之处的?韩重起了一丝好奇心,先一步往那画上瞧了一眼。 一看,便定住了。 传言,果真还是不实的。光看这幅画便知,苏大姑娘并非传闻中的不学无术。今日观苏姑娘,一言一行,俱是洒脱无比。想想也是,苏尚书可是探花郎出身,苏家又是书香门第,这种家族里教养出来的姑娘,又怎么会不堪? 江先生紧随其后,自个儿看过之后,又打量了一眼韩重的脸色,如此,才对着苏瑾正色道:“我不是叫你画仕女图的么?” “都是画人物,技法讲究都是一样的,用的都还是先生教给我的东西。”苏瑾见他们被这画惊艳到了,心中得意极了。她知道先生这话没有多少责怪的意思,也不介意蹬鼻子上脸再反驳一句,“先生画的仕女图已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凭我的本事是万万不能超越的。与其模仿先生,还不如画个别的,胜在新巧。” 瞅瞅她这画,简直就是潘安再世,卫玠尚存。这正是昨儿那位卫国公给她的灵感,比着原人,苏瑾又改动了一番,有些神似,可是看着又不像,真正的浊世佳公子。苏瑾几乎是立马便拍板决定,这就是她下一部画本里头的男主人公。 无可挑剔。 想是这么想,可是表面上还是要谦虚谦虚的。这样想,苏瑾也就没有使劲儿地夸自个儿的画了。 边上的韩重闻言,不由得失笑。这位苏家姑娘,还真是意料之外的有趣。 看过之后,苏瑾便小心地又将画卷重新收了起来。韩重想着江先生还要教导学生,也不好再打搅。约好了明日再来下棋后,韩重与两人告辞,出了水榭,往他的住处走去了。 等人走后,江先生才嫌弃地看了几眼自己的弟子。教还是得教的,尤其是他还摊上了这么一个懒学生,他这半辈子的画技,无论如何还都是要让她学会的。 江先生叫人备好笔墨纸砚,于水榭之上作起了画,一面画,一面细细地说给苏瑾听,何处勾线,何处重笔,何处轻描。末了,又叫她自己动手,再画一遍。 临水而画,作得当然还是湖光山色。江先生的那副精致细腻,苏瑾的那副…… 江先生将画卷拿了起来,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之前画的不是还不错么,怎么转眼间又成了老样子了。” 这山水画,虽有□□,不过太过夸张,夸张到失真了。在此之前,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画法,便是初学者,也不会夸张成这样,可他的徒弟,欸! 真是拿不出手啊。 “你何时才能出师啊。”江先生发出了日常一问。 苏瑾很想摸着良心跟先生说,她已经出师了。可她知道,这话若是说出来的,只怕先生得气死。 感叹完了,江先生又不得不重新将目光放到画上:“你这技法,说是叫什么来着?” “漫画,取自《景迂生集》:黄河多淘河之属,有曰漫画者,常以嘴画水求鱼。” 苏瑾平日里虽然用小画本称呼自个儿的作品,但她心里知道,她画的东西到底叫什么。没有什么缘由,知道就是知道,那两个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印在她的脑子里。她记不起别的,只记得这些画。苏瑾也没有多想,她觉得这是老天爷见她太倒霉才特意给她的补偿。 江先生摇了摇头,不作他言,许久,复又道:“我之前听你说,想要印制小画本,如今做得如何了?” “还行吧。”说到这个,苏瑾终于忍不住吹嘘了一次,“好多人都喜欢看呢,要不了多久,我便能名满天下了!” “让你学画,是为了陶冶情操,并非是为了追名逐利。”江先生站起来,拿着毛笔敲了敲苏瑾的脑袋,一个字,“俗。” 苏瑾摸摸头,没错,她就是这么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