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恕要阻止:“大公子,您的腿。”想来哥哥的腿吃不了重力,是以崔恕才如此紧张。
哥哥摆了摆手,话里有一点笑意:“不碍事,他那样小。”
“同我家妹妹小时候一样的顽皮。”哥哥伸手去抚阿蒙的头发,前些日子絮絮才刚给阿蒙剃过头,只余中间一个小揪揪,用红头绳绑着,莲花童子一样的可爱。
阿蒙眨着眼睛,目光里满是疑惑。
“你妹妹是谁?我觉得你好熟悉,很像我娘。”他天性就是一个好奇的孩子,遇见什么想知道的总是不遗余力的刨根究底。
哥哥只是一笑:“我妹妹,是我在这世上最珍视的人,她与我相依为命。”
纵有广厦千万间,却仍是无处可栖,所以有一个可以相依为命的人,便显得那样弥足珍贵。
絮絮抠门缝的手越发用力了,生生抠下一块木屑了,沾了一指甲的木屑灰,然后拍在裙摆上。
“我与她,原本该为一体。”哥哥取下锥帽,崔恕惊呼:“大公子当心受风!”
他已是孱弱至极,只一双眼睛还生得明亮,那双眼睛同絮絮一样,可又有说不出的不同之处。絮絮的眼睛干净、纯澈,而他的,更像是饱经了沧桑的老人家的眼。
只是轮廓一样。
阿蒙惊叹:“你为何同我娘生的一模一样!你是变戏法的吗?”
哥哥摇了摇头:“我不是变戏法的,我是你舅舅。”
“我方才说,我同你娘本该是一个人,你记不记得?”
阿蒙狂点头。
“后来那原本的一个人分别变成了你娘和我,我们在一个娘胎里长大,从很小很小的,一个虚无的存在,长成两个小婴儿,我们共用一个窝,吃喝拉撒全在一处,你娘不高兴了,我也会难过,你娘开心了,我更会欢喜。”
“可是后来,那仅供一个人的养分全给了你娘,我在娘胎里受了损,从生下来变很虚弱。”
这还是絮絮头一回听见哥哥如此自述。
胎里带来的毛病,举世无医,大夫说他们只能治病,却治不了命。
爹爹曾说过一个人的命从胎里就已经定好了,就像他决定不了娘亲的生死,更也决定不了哥哥的生死。
“那你恨我娘吗?”阿蒙天真地发问。
哥哥笑了,然后认真地看着阿蒙的双眼:“我恨啊。”
“可是我更爱她。”
阿蒙摇了摇头,小脸皱得苦瓜一样:“虽然娘对我很好,我也很爱我娘,可是这事她做的确实不是很地道。我以前跟着二虎哥爬那些学子们的课堂窗户时,曾听书塾的先生教育他们,好孩子不可以抢别人东西,娘抢了你的东西害你变得如此,她好坏啊!我决定替你讨一讨公道,嗯,那就......三天不理娘,你觉得可以吗?”
他似是认真再考虑,而后又苦着一张脸,委屈巴巴地看着哥哥:“三天是不是有些太久了,我一天都没瞧见娘亲了,减了一天行不行?”
哥哥哈哈笑起来:“我没有说这是你娘的错啊,你娘也是身不由己,说白了,就是我抢不过她罢了,你啊,跟你娘一样!”
“若是抢不赢东西便要记恨一个人,再向旁人告状,岂不是显得我很小气?”
阿孟恍然大悟般点了点头,学着书塾里的夫子的模样朝哥哥伸出一个大拇指,夸赞道:“好雅量!我且同意你做我舅舅了!”
“傻孩子,不管你同不同意,我都是你舅舅啊。”
“有些事,本就无法选择。”他颇有深意地一瞥,惊得絮絮连忙闪进屋里,可慌乱中留下一角裙边,絮絮懊悔不已。
“阿蒙,去玩吧,玩累了就可以见到你娘了。”
而后,意料之中的,崔演便找上门来,他的目光从桌子上茶壶上游移而过,若有似无。
“阿蒙告诉我他很喜欢读书。”他以这么一句话作为开头。
絮絮当然知道。
“父亲当然不会拿你怎么样,若你执意不肯,他自然只能放你们离开,回到扬州,陛下呢,目前还不知道你的下落,事实上,他以为你已经死在了去年的叛乱之中。”
絮絮不为所动,容璟晓不晓得她的下落,是否以为她还活着,于她根本无关。
容璟决定起兵的那日起,阵营便已划好,她是薛辞的人,自然也同薛辞一般站在了容璟的对立面,从某种意义上来看,容璟是杀了她丈夫的仇人。
“可是阿蒙呢,他想读书,他可以拥有更好的前程,别说你根本不心动,薛家,在废帝那一朝,便是朝之重辅,享天下读书人的赞誉,是士族的楷模,薛氏的子弟,莫有为草莽的。薛辞,你的丈夫,更是薛家子弟中的翘楚,你难道要他唯一的儿子,薛家唯一的后人,去做一个贩夫走卒么?”
薛辞,是人间的冰雪。
“倘若我们以后有儿子,一定要诗文俱通,享誉天下,他一定会是我们的骄傲!”薛家人俱饱览诗书,心气也都是一顶一的高,为保全薛家清誉和节气,薛辞宁死也要回去做废帝的马前卒,怎能容许自己唯一的儿子落为草莽,大字不识,一生籍籍无名。
可他们这样的遗民身份,又怎样能让阿蒙光明正大的入得学堂,磊落地活在世人的眼皮子底下。
况且,没了薛辞,没了崔家,絮絮空有一身闺秀的本领,至多不过替人缝补浆洗,本就赚不到几个钱,还要受流氓光棍的哄笑调戏,娘儿俩根本无以为继。
可是,不管怎样,都不能动摇。
“薛辞他......若他知道我的无奈,他会原谅我的,我可以教阿蒙,他想学什么我都教他!”絮絮试图说服自己。
薛辞为国而死,死的忠义节烈,她决计不能拖薛家的后腿!
“可是兰音,你只为薛家考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