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岁的段慕鸢坐在狭窄的马车里,耳听着马蹄得得,车轮镪镪。她低下头,看见自己身上素白惨淡的孝服,和脚上沾满泥土的麻鞋,不得不再一次提醒自己——她的父亲,那个高大温文的男人真的去世了。就在刚才,他们一起在金龙寺给他做了最后一场法事,并目睹着段家几位壮劳力一起,将他的棺椁沉入了寺后的墓地里。
“大爷走的太蹊跷,何半仙儿说不吉利,不能葬到家中的地里去。夫人,鸿哥儿,鸢姐儿······你们也别太难过了。这是为咱们老段家好。”
二房老太太的声音还犹如在耳。段慕鸢的眼泪不争气的掉了下来。她知道她这位仁善的父亲是枉死的。她母亲也知道,段家人都知道。可如今二房和老太太联手管事,老太太又素来对二儿子言听计从。他们即便知道,又有什么法子?
“小妹,别哭,”她的双胞胎哥哥段慕鸿说。身体孱弱但秉性刚强的小男孩说着,从自己的小袖子里拿出一块帕子来给段慕鸢擦眼泪。段慕鸢接过帕子,蓦地瞧见上面绣着一只大雁和个小小的“段”字。心下登时满怀悲愤,竟是哭的更厉害了。段慕鸿慌了神,连忙凑上前来亲手给小妹擦眼泪。八岁的小男孩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口中只能不断嗫嚅着小妹别哭。
段慕鸿知道段慕鸢和他是不一样的——小妹早慧,虽说同他是一前一后从娘胎里出来的双生子,又长得几乎一模一样。可妹妹的头脑,行事,完全不是一个八岁小孩懵懵懂懂的水准。她那双沉静的眼睛过早随着母亲看清了这人世间的冷暖,是以即便面对如此境遇,也就格外的悲伤。
“筝儿,不哭。同娘说说,方才封土之后,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段家兄妹的母亲谢妙华问她。段慕鸢的哭声一滞,犹疑又忧心的抬起头来看向母亲。到底还是被她这位冰雪聪明的娘一眼看穿了。
谢妙华是个二十多岁的妇人,生的凤眼修眉,秉性坚韧,是个大家主母的模样气度。可这样一位正经的长房嫡妻,在段家那一滩烂泥般的人堆里却总是难得舒心。方才小女儿在丈夫的葬礼上哭晕了,她忙着盯封土。只好让人把女孩儿送到前面观音殿厢房去休息。结果葬礼一结束,她就瞧见女儿从厢房里跑出来,两脚的泥土和满眼的泪光。
“娘不是让他们送你去厢房吗?怎的你脚上都是泥?那起子混账,是不是路上欺负你了?”她心疼的问。
小女孩儿难过的点了点头道:“二奶奶家的慕云哥说送我去前头。走到半路就把我推出去摔在了路边的地上。我不小心踩到了路边的泥,这才——“
谢妙华的脸色变得很难看。她红着眼圈低下头去查看段慕鸢的脚。一旁的段慕鸿连忙道:“娘您息怒,别生气了······”
“段慕云是故意把你摔出去的么,他还说了什么?”
“他还说‘你爹如今死啦!以后看你们大房还敢不敢成天把鼻孔怼到天上去!成日家一副段家欠你们的样子,做给谁看呢!腌臜货!’”
谢妙华查看了女儿被掩藏在丧服裤子后面的脚腕,果然擦出了几道血痕。她轻轻拂去伤口表面的泥土颗粒,口中轻声道:”筝儿痛不痛?“
“不痛!”段慕鸢连忙说。“娘,您别难过,我没说完呢,慕云哥刚说完这话,观音殿里突然就显灵了!”
“显灵?显什么灵?”
“就是观音殿里观音菩萨旁边的善财童子突然开口说话了!他说‘段慕云!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在观音菩萨面前欺负孤女!本童子看你是不想要你这条狗命啦!’“
段慕鸢向母亲模仿着那善财童子的声音,模仿的惟妙惟肖。谢妙华闻言,紧皱的眉头也不由舒展开了一些。
“慕云哥一听那童子如此说话,吓了一跳,不过他一开始还不信那是善财童子,就跑到殿前跳脚说‘你是哪里来的小杂种,有本事,给爷爷出来见识见识!躲在暗处装神弄鬼,你吓唬谁啊?’没想到他正嚷嚷呢,突然就从不知道哪里飞过来一坨臭烘烘的东西砸在了他脸上。原来是一坨用草纸包着的狗屎!”
这话一出口,一旁的段慕鸿也不禁听愣了。他和母亲对视一眼,心里不约而同的大感解气。
“慕云哥不服气,就又骂骂咧咧,说什么你不是善财童子,你是狗屎童子。没想到他这么一说,把那童子惹恼了,蓦地从观音殿里飞出来好些血淋淋的肠子肚子,全砸在慕云哥脸上!把他吓得站都站不稳,立马就连滚带爬的跑啦!”
谢妙华和段慕鸿登时松了一口气,心知筝儿这是彻底解围了。“难怪方才慕云从观音殿跑回去,用袖子遮着脸,支支吾吾的喊他爹娘帮他。原来是这个缘故。”谢妙华说。她不禁问道:“那你弄清楚那‘善财童子’是什么人了吗?”
“嗯!弄清楚了!”段慕鸢点点头。“慕云哥跑了之后,善财童子就从观音殿里跑出来了。是个小公子,他说他姓傅,叫傅行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