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他说他要娶她,等她回答的那短短一瞬,就像站在刑场上等死一样。 她的回答,是或否,决定他会等来赦免的诏书,或是砍下头颅的铡刀。 他紧紧盯着她,不希望错过她的任何一个表情和任何一个动作。她闻言却只是笑了一下,最常见的那种面对所有人都挂着的那种毫无笑意的微笑,然后拢了拢肩上披着的红色外衣,将手腕上红玉镯子一转,道:“你心里不是不清楚,我以前都是骗你的,自始至终,我只喜欢过步公子,一个人,而已。” 步孚尹因为在往生井里看见了她,所以才会那么多年都在洪荒焦灼沉默地等待,才会让她因为知道了这件事,于是迢迢万里跑到洪荒去淌弋翟的浑水。她救了他,又与他有阖族之仇,两百余年时光相爱相杀,他光是听人讲,都觉得疲惫。 喜欢一个人,想和一个人相守一辈子,不应该是这样的。 他第一次见她,在创世神殿的后殿,隔着厚厚重叠的帐幔,看她为了维护步孚尹,将刀架在了弋翟的脖子上。 多豪气的胆量!自己喜欢上的姑娘,为了维护自己看重的东西,敢在弋翟的虎口中夺食。 那个时候,他便有了杀步孚尹的想法。 他那时候并不恨步孚尹,可是步孚尹,不该成为她心目中愈发重要的存在。 步孚尹有什么,他并不相差。他和她也有过那么多年相濡以沫相伴相守的时光,他能帮她的能给她的,远比步孚尹多出许多。 步孚尹有的,他也有,步孚尹没有的,他也有。 步孚尹有一场名为兰轩的永生之念。 可是他,在很久很久之前,也曾为了她死过一次。 只是除却他,谁都不知道。 他不曾差步孚尹什么。 爱一个人,并不应该拿那些作为炫耀的谈资啊。 可是在步孚尹身死多年之后,他第一次开始想,当初设计杀害步孚尹,是不是他做错了。 这个念头也只有过那么一个瞬间罢了。 不论是死人还是活人,他们这些拥有漫长生命的神明,最终,总会慢慢忘记的。 忘记,这并不是一件难事。 只要时间够长。 曾经,他是九龙祖的幺子,日日耽于沉睡不承大任也无人敢置喙半分的帝子神龙,生来不为苍生不为天下只为守护天界帝君父神幼子弋翟的帝子婴。 那时,他是东海龙族嫡系唯一的龙太子,四海龙族未来的领头人,帝君手下最受器重的近臣,受封了四方水君和御神龙将通掌了军政两项大权的当朝忠臣。 他从来高高在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此生未受过丝毫不公委屈。 可是那时候,她即使说出了这句话,即使告诉他,过往一切都是逢场作戏都是谎言,他还是对她重复了一遍:“你愿不愿意嫁我?” 没关系的。 因为是你。 因为是我深爱的你。 所以过往一切,我通通都不再追究,只要日后的每一天你都愿意留在我的身边,只要你仅仅是在名义上属于我,哪怕你的心永远都回不来。 也没有关系。 一切只是因为我爱你而已。 所以无论你是真的天真骄纵跋扈飞扬,还是心机深沉步步为营,我都愿意相信你。 她那时觉得他举动可笑,于是也就真的笑了:“我即使答应了要嫁给你,最多也只能保证所做一切只是为了你我各取所需。你当初痛恨这样的联姻,如今娶了我,也是这样的一段婚姻。” 他看着她笑,听她一句一句话刀子一样捅着自己,一边流血一边痛着,居然还笑了出来。 自己这样愚蠢,最起码还能逗她笑一笑。 他问:“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他看她渐渐抿住笑容,正色看他,继续道:“你要做什么都可以,我只想要你就够了。” 她的交易达成。 他的心愿达成。 皆大欢喜。 接她离开琅山的时候,众目睽睽之下,他向琅山偌大疆土上所有臣民宣誓,终此一生,他只与她一人结两姓之好。 他只娶她一个人。 他只爱她一个人。 这不难做到。 他一生所愿,皆在于此。 她是将一切利益最大化的人,嫁给他之后果真开始处处算计,才进了四方水域,便开始设计进入弋翟的核心圈。她用他们的身份他们的意图作为请帖成功走进他们的世界,却又明白他们对她诸多忌惮,百年里从不轻易与会。南海作为她的出身,她时常回到南海看望龙王与王后,视南海皇室为亲生族人。即使是琅山,她也从不凭借于此做任何超越规矩的事情。 她所有事情都做得妥帖。 即使是在四方府邸,作为女主人,她将所有事务都管理得井井有条,作为妻子,他们二人多的是挑灯夜书红袖添香含情脉脉的时候,夜间房事里,他尽极温柔,她满眼情波。 在这样的百年里,他每一天,都会觉得,她的心在一点一点从以前那些人那些事上慢慢收回,然后慢慢交付在他和他们身上。 他并不把这一切,当作是一场交易。 他想,感情不应该是一个人苦撑,两个人一起维护才会长长久久,如澜轩这样的苦等,终究会被消磨殆尽。 若没有今时今日,他几乎都要忘了,他的感情也是一个人在苦撑,他的感情,也是在送给她白白消磨。 若说她给他唯一的温柔,或许就是在给出真相之后,懒于应付草草应对的那些温柔假象罢。 让他觉得,自己等她这一场回心转意,还不算太难。 直到此刻,弋翟开始逼他。 他生而,便是守护弋翟的。 弋翟逼他处理澜轩,打动他其实只用了一句话。 “当初抢来的那一缕放在集魂灯里的游魂,没了。” 没有什么人的魂魄可以轻易逃脱集魂灯的束缚,留在集魂灯里那一缕游魂,是这么多年她一直无法复活步孚尹的原因。 魂魄不全,世上便不会有步孚尹。 可是如今那缕魂魄没有了。步孚尹有本事从那里逃出来,那么恢复本体重新复生,恐怕也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他尚未拥有她,那人便要卷土重来,然后带走她。 他这一场自欺欺人的假梦,不过寥寥百年耳。 他的手温柔地抚摸着她的肚子,眼中重新流露出温柔的情绪。此时此刻,她肚子里这个,是他与她的孩子,即使她满怀心机,并不爱它,可是他依旧是它的父亲。若是个男孩,他一定会将他教导成天界最出色的男儿,他不要他非去建功立业不可,只要他做人做事,一生无愧于心便好。若是个女儿,他一定视她做掌上明珠,天下所有的珍宝,他都愿拿来放在她面前给她,只要在此之前,澜轩并不想要,他什么都可以给她。 可是没有那一天了。 这短短的时间,他只能想到这些,或许日后想得多了,他还可以做到更好,可是如今,他连想这些的时间都没有了。 “你若与我不死不休……”他滞了一滞,竟笑了出来,然后将笑意里无边苦涩通通自己吞咽下去,“那也算是件好事。” 她站不住了,痛苦地软了下去,他便紧紧抱着她,将她抱起来,将她放平在床上,然后去叫青刃让自己带来的医官进来。 她没流一滴眼泪,那时候,那一双永远水波潋滟的眼睛干涸如枯井,仿佛一生的眼泪都在之前的某一瞬已经流干一样。她的眼睛没有泪,只有痛苦悲伤和无边愤恨,她浑身无力,动都没有力气,唯一一只钳住他的手,却好像能在下一刻拧断他的手臂。 她昏厥过去的最后一刻,瞪着血红的眼看他:“我这一生都不会原谅你。” 然后她松开了钳住他的那只手。 他却一把抓住那只手,紧紧地,紧紧地,捏在自己掌心,捏进自己的血肉骨髓。 一个本该死去的孩子如今活得这样安稳,母亲却没有被侵蚀精血的迹象,他不能解释这样的异常,那盏空了的集魂灯却可以。 他能杀他一次,就可以再杀一次。 他不杀他,就得不到她,可是如今杀了她,这一生都终将失去她。 这世上原没有什么事可以一直顺遂心意。 他曾拥有过她。 他曾得到过她。 只是这样而已,就可以让他有勇气支撑接下来的一生。 如果注定无法与她两心相通,他不贪心,这样就可以了。 恨也没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