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1章(1 / 1)青山旧首页

故事的缘由极其平淡,仿若蝴蝶停伫花间,这般自然。    他是进京赶考的书生,家境贫寒,无多余钱粮宿在京城的酒楼歌馆。他是苦苦修行不得悟的僧人,亦远离歌肆繁华之地。    雨,在两个人最落魄时降临。他们都淋了雨。书生慌忙的掩袖盖住头发和脸颊,一路冲向郊外破落的古寺。他亦步亦趋,丝毫不为狂雨所动。他们在门前相遇,抬起头来,观望对方一眼。    他说,施主......    他说,师傅......    他的青衫虽然旧,却干净整洁,一双明眸闪烁着青春的光华,清秀得仿佛清晨门前篱笆的嫩黄瓜,不沾尘埃。    他一身破败,虽是僧人,穿着却如同乞丐一般。狭长的眼,修长的眉,尖细的下巴,像狐狸一样,别样妖媚,却也正气凌然,眉宇间的英气一下子亮堂了整张妖娆的脸。    相顾无言,僧人颔首。书生恍惚觉得他的身影摇摇落落好不真实。    他们一起进入破庙。他在残佛下盘腿而坐,诵经赶走旅途的饥寒和苦寂。他退下湿透的衣衫,燃起一堆火焰驱走寒气。    僧人说,山中魑魅魍魉居多,还是不要四处走动。    书生应了一声。暗自觉得这个僧人可怜,一生修道,还衣食堪忧,浑身上下都是被草木荆棘刮出的暗色伤痕,衣衫也破烂不堪,有好几处沾染上暗色的污渍,撇开那一双狭长的丹凤眼不谈,相貌算是清秀,皮肤却被风沙酷暑磨砺得比山岩上的老石头还粗糙。    书生烤了热饼,递给僧人,“山中相识,也算有缘,师父,我也只有这点干粮了,你将就着吃点吧!”    僧人没有接,抬起头来看了书生一眼,“贫僧修道,只饮山中清泉,只食树稍果实,凡尘之俗物,是贫僧的大忌。”    书生收回手,尴尬的笑笑,“那就不强求师父了。”    空气中漫散着衰败的腐臭味,书生皱了皱眉头,仔细嗅嗅,除了烤饼的香味,什么也没有。    书生默默啃着饼子,不时伸出一只手去接滴答滴答的雨水。    书生说,“这雨水连接着天地,到底是凡尘之物,还是跳出这万丈红尘之外的?”    僧人无言,静默半响,不确定的摇了摇头。    他们的世界相隔遥远,相对无言,亦是常事。    深夜,雨水顺着屋檐一滴滴的浸湿走道。篝火重重,有虚幻的人影在房梁下来回摆荡,像只无人坐的秋千。    书生安寝,僧人独行。    荒山野岭中一湿漉漉的人影混迹在水潭边,白纱贴着优美流畅的曲线,在莹莹的月色下闪着充满诱-惑的微光,红瞳的眼,精光四射,银色长发披挂在背后,正滴着细密的水珠。扑通一声,一道模模糊糊的白影跃入水中,阴风四起,吹拂着人高的杂草倒向一边,阴云渐渐飘近,完全遮蔽了毛月亮。    一盏小小的红灯笼悬浮在黑漆漆的林子里。不一会儿,一盏又一盏的红灯笼一排排的亮起来。鬼嫁,逼真的纸人抬着花轿飞在旷野中,白惨惨的脸上两坨绯红。近郊的一座新坟,白幡招摇,一株红艳艳的彼岸花带露静立。风中似乎还听得见细细小小的哭泣声,渐渐地,整个山谷都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哭泣声,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声声哀怨,凄入肝脾,仿佛哭着在为新娘送行。    僧人找准了地方,做了个放下权杖的动作,开始徒手掘墓。实际,佛叫他放下凡尘中的一切,他放下了手中多年的拿捏的权杖和脖子上开光的佛珠,却放不下多年的习惯。头上光秃秃的,没有戒疤。佛说,那应当是你心头的伤口,懂得众生皆苦。他点了点头,似懂非懂。    一盏盏的灯笼越来越近了,渐渐地,孩子的哭声越来越多,像小猫一样嘤嘤的叫。山里的孤坟居多,多是没有人祭奠的亡魂,于是夜夜哭诉,灵魂又不能轮回转世,只能在山野伴着阴风妖月,孤独飘荡。    僧人背脊有些发凉,冷汗直下,手上的动作却停不下来。指甲缝里都被石砾塞满,鲜血淋漓。他嘴里一直嘟哝着,众生皆苦。    灯笼已经飘到了他的头顶,僧人抬起头来,污浊的眼珠里,一扇扇血迹斑斑的墓碑像门一样打开。面前一堆堆的孤坟前,默立的小娃,眼神呆滞,面色青白,嘴唇发乌,眼睑浮肿青黑,是死去多时的人的形态。腐虫爬满溃烂的身躯,黑漆漆的眼睛里仿佛被什么东西顶撞着,原来是一只白花花的沾了黑泥的虫子冲破了瞳孔......    红通通的眼睛血丝密布,僧人低下头继续埋头苦干,徒手挖掘,渐渐的,藏在泥土下的小小的棺角露了出来。    纸人慢慢的飘落下来,机械的走到僧人身旁,扯着他的手臂,胳膊,大腿,有一个纸人,十指抠着他的脖子往后拉。纸糊的嘴巴开不了口,却仿佛有声音在说,不要!不要!大老爷要给小儿冥婚,不要!    僧人依旧无动于衷,双手手指已经血肉模糊。    他挖呀挖呀,指甲扣进棺木里,猛地一拉,棺材盖飞了,压倒了一个纸人。    睡在棺材里的小女孩,被打扮成新娘的模样,脸颊红扑扑的,嘴唇殷红,涂了鲜血般的妖艳。    僧人还是一刻不歇的挖掘,从一个孤零零的墓穴到另一个甚至没有棺椁的墓穴,指头血肉模糊,本来快速愈合结痂的伤口,又被硕石划开,鲜血直流,他却无知无觉。纸人使尽全力,他的脖子被掐得通红,抠出一条条血痕,青筋暴露湿冷的空气中,微微颤动。他的双臂也被纸人的手刮出一道道的红印,细密的血珠在皮肤下滚动。    风吹开停在坟墓对面的花桥的帘幕,一双小小的绣花鞋安静的躺在那里。风继续吹,吹起了小小新娘的头巾,小小的脸蛋,红扑扑的,透着娇怯的绯红,小小的嘴唇,艳若樱桃,小小的眉毛和小小的手,小小的人儿,还不知道什么是离别。    僧人还在挖,一个个小小的墓穴被打开,有的刚死去没多久,有的只剩下灰白的骨头,有的连骨头都已经腐烂,唯独剩下黑色粘腻的泥土。有的没有坟茔,只是被枯叶盖住了尸骨。有的一堆连着一堆,尸骨被杂草缠绕在一起,是被分尸的人合葬在一起。    ********    夜好冷清,寂静。书生被一阵凉风吹醒,迷迷糊糊的眼前一盏红幽幽的灯笼晃来晃去,僧人光着脚回到了破庙,满脚泥泞,身后还跟着一群穿着嫁衣的小女孩,又迷迷糊糊的睡去....    书生第二日早早的醒来后,在破庙周围找了好几圈,也没有看见僧人。他低眉想了想,暗道高僧怕是早已经踏上了苦旅,便默不作声的手势行李,赶往京城。    一番提笔挥就,几日都是住在破落客栈的柴房里,吃食也不是很好。书生不讲究,考完试,又折回了破庙,准备过几日到了放榜的时候再入京。到了城门口,看见卖红薯山药的,又顺带捡了几只红薯芋头塞进行囊里,打算这几日将就着吃。他一路快跑,毛茸茸的雨丝又下来了,他拦着袖子遮住脸和头发,被人拦住了去路。    “是谁?还不快露出真面目!”    吼他的是一名官差,长得虎背熊腰,国字脸,小眼睛,眉毛粗大,密密麻麻的飞斜,嘴唇大得出奇,活像两根肉肠,组合起的脸,奇丑无比。书生倒不觉得有什么,更丑更怪的人他也见过,在黄沙滩撑着破船引渡的老大爷,一脸的麻子,兔子嘴,眼睛是三角形,一只还瞎了,一只腿也是残的,还不是照样活得好好的。    书生恭恭敬敬的拱手解释,“在下是进京的考生,因为家境贫寒,无住店之银,前几日曾在此留宿,这几日,等着放榜,我也只能在这安心的候着。”    “你在这住?”衙役瞪大了眼睛,“你可知这破庙的来历?”    书生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还是第一次来京城呢......”    衙役狞笑道,“果然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这破庙几十年都没人敢住了,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倒是本事大,全须全尾的出来了。向你打听打听,住的时候可有什么异样?”    书生还是摇摇头,也不想反驳‘手无缚鸡之力’几个字,清贫人家出身的他,哪来的被人侍候的命,样样都是亲力亲为,“没有,我吃完饼子就睡了,第二天一大早才醒过来,敢问官爷可是发生些不同寻常的事了?”    衙役彼此交换眼色,试探问道,“真的什么也没看到?你是何时住在这里的?”    “这月初九。”    衙役沉吟道,“初九......,”    “对了,”书生恍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眼神一亮,“与我同住的还有一位苦行僧。”    他指了指衙役身后的残佛塑像,“我迷迷糊糊睡着的时候,他就盘腿坐在那,等我醒来,发现他已经走了。”    僧人?衙役面色尽失,“那位僧人的模样你可还记得?”    “当然记得,我只不过与他分别了三日,虽说只有一面之缘,可是荒野之中只有他一人与我为伴,而他的样貌也与一般僧人不同,我就记得格外清楚些。怎么?你们也见过他?”书生两眼有神,望着眼前的几位衙役。    衙役纷纷交换脸色,为首的终是扯着书生到了破庙后的坟茔边,指着跪坐在地上的背影道,“那你就认认,可是他?”    一阵陈腐尸气扑面而来,书生捏着鼻子,犹豫不决,“认什么?!”    书生不知道衙役买的什么关子,又恐惧那具发臭枯黄的尸体,不仅迟迟不肯迈动步子,反而连连退步,被衙役扯着身体一推,反身瘫倒在了尸体面前。    衙役紧张的握紧了手中的佩刀,“自然是认一下尸体,可是那僧人!”    书生赶紧紧闭眼睛,生怕撞见可怖的一幕,又宽慰自己道,不就是具腐烂发烂的尸体吗?没什么大不了的,又是白天,妖魔不敢作祟,他耐不住好奇心,也耐不住衙役用刀柄戳着他的脊背催促,他慢慢打开了眼睛。身体徒然一震,被死尸暴睁的眼睛吓到,书生拔腿而逃,无奈双腿早已被吓得酸软无力,跑也跑不动,过了一会儿,见尸体并没有扑过来,方知只不过死不瞑目而已。书生便大着胆子,细细的瞧着面前的死尸,双眼圆睁,快被人挖出来似的,又因为暴露在外时日过久,已经败坏,眼睛上结了一层青黑的薄膜。脸颊凹陷,面色枯黄,颈部有被人用力掐出的青黑色瘀青,和一道道像是指甲刮出的伤痕。清秀的五官,狰狞的死状,确实是那个僧人没错。书生暗道,他什么时候遭了劫难,明明才相识的人......心里却突然升起了一股哀伤。    书生结结巴巴道,“虽然......身体脱了水,还有些腐败......可是......他确实是那个......僧人。”    书生咽了一口唾沫,“而且,他看上去死不瞑目的样子,他是怎么死的......?”    衙役倒吸了口凉气,“你确定?”    书生爬起来,抖了抖身上的杂草和泥土,淡青色的长衫被带上污泥点点,边角早已被腐臭的泥泞弄得污七八糟,他点点头,“我确认,没错。”    衙役深呼一口气,“你见到他的那晚真的是初九?看这尸体的模样死了怕有半把个月了,这几日风沙大,天气一直干燥,要不是前几天的那场大雨,尸体的味道也不会出来......”    书生惊得嘴巴张大,说不出话来,身体瞬间瘫软,被衙役一把扶住,扶着走回破庙。    他嘴里还呢喃着,“难道,我遇见的是鬼......?!是鬼?鬼......?”    衙役刚进门,面前一道人影摇晃而过。    衙役抬眼,破庙衰败的横柱上,系着一根粗糙麻绳,麻绳下面打了个结,套着一个人的脖子,那人一身淡青色的外衫被从破窗里溢出的风吹拂着,仿佛悬崖上一枝带露的野花,清秀的脸蛋闪耀着青春的光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