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阮被卷进紫黑色宽大衣袖中,鼻间环绕着清冽的竹香。 是万象宫外院里雅竹的味道。 她抿唇,一头栽进这个怀抱里,一直强忍着的泪水翻涌而出,细碎柔软的声音从嗓子眼儿里冒出来,她低声哭着,小猫似的哭声压抑克制,让他莫名不悦。 “娘死了。” 他第一次听见她的声音。 声调不高,虽甜不腻,正如她的名字。 陆檎桑收紧怀里的小姑娘,松开另一只手里的马缰,马儿似受到了惊吓,后退两步疾速奔跑远离陈山山脚。 陆檎桑感受着衣袖的温热,轻拍怀中人的背,小姑娘哭得很惨,眼睛红红的,小心翼翼的伸手攥着他的袖角,他站在夜风里,挡去所有寒意。 他明明命令过她不许离开,她不但不听话还没出息的受了外人欺负,陆檎桑狐狸眼上扬,他原本准备了很多讥讽的话,就在刚才把那个不知所谓的男人甩出去时,数落的话都还在嘴边呼之欲出。 但他听到了她克制的哭声,所有嘲讽的话在此刻都变得恶毒,他一句也说不出口。 阮阮听到他像是叹了口气,她放开被她捏得皱巴巴的紫黑色衣袖,睁着通红的兔子眼抬头,他俯身在她耳旁,低声轻哄,“别哭,有我。” 阮阮安心的埋着头,那日她受了伤,躲在外院的泉水池里,他也是这样说。 被摔得头昏眼花的陈衡终于恢复了过来,他浑身似散架般疼痛,艰难的从地上爬起来,靠在石壁上,死死的盯着眼前的男女,被打倒在地上的耻辱和惊异冲上心头,他恶狠狠的对着阮阮开口,“枉我这般待你,事事护着你,想着你,你竟然勾结外人要害我?你就不怕和你娘一样不得善终?” 阮阮看着陈衡理直气壮的脸,气得微微发抖,幼时他像个大哥哥,时不时会带来一些糕点讨自己欢喜,虽然她不爱糕点,但曾经她把他当做唯一的朋友,后来渐渐长大,她从大人口中得知他对自己的心思,便疏远了他,可现在眼前这个恬不知耻的男人完全不似她记忆中的大哥哥。 她望了一眼陆檎桑,他清冷的站在她身旁,看似疏离,却始终把她护在身后。 如果没见过更好的人,她或许也不会觉得陈衡有多糟。 “你们不敢说话了?被我说中了?”陈衡大口喘着气,伸直手臂,指向阮阮,“你这次回来,我时时都在愧疚,还把春婉和她生的儿子拒之门外,可我竟没想到你是这种水性杨花的人,竟敢带着男人回村子。” 银光晃眼而过,陆檎桑皱眉,把带有血的银线收回衣袖中。 一声惊恐的惨叫回荡在陈山,阮阮从陆檎桑身后探头出去,陈衡紧紧抱住满是血污的手臂浑身是汗,细细看去,原本指着自己的那根手指,已经断落在地上。 陈衡疼痛的抽搐着身子,他从未出过村,在这沙隐村里身为村长之子,虽不是术者,但却被养成了一个公子哥儿,事事都要如自己心意,一生顺风顺水被人捧着,哪里经历过此等场面,他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想救他?”陆檎桑抿着唇,负手而立。 这男人最初伸手拉着她的时候,她没有避开。 阮阮打量着眼前男人突然变化的脸色,只觉得当哑巴也挺好的,她下意识扯过他背在身后的手,刚抬起指间,却又想到自己刚才已经开口说话了,于是悻悻松开了手。 陆檎桑稍稍缓和的脸色随着被松开的手变得不善。 “就留他在这里?”阮阮仰头望着陆檎桑。 他不动声色的收回已经摊开的手,不屑的看了一眼躺在血泊中的男人,“自然是留在这里。”他眼眸深沉,脸上是她熟悉的笑脸,阮阮忽然觉得陈衡未来会比现在更惨。 她意识到了陆檎桑的不悦。 一别数月,她不知道宫里现在是什么情况,他为什么来了自己村子,是来找她麻烦的?她微微摇头,说话做事越来越小心,斟酌着开口,“这里有野兽的,他身上又全是血。” 陆檎桑狐狸眼微沉,转身大步离开。 阮阮扭头跟上陆檎桑,不再看身后的陈衡,若是被野兽吃了就吃了吧,这村子对她和母亲的收留之恩,她已经还尽了。 黑暗中,一个人走另一条路,悄无声息的离开。 “不哑了?”陆檎桑瞥眼看着走在身后的小小身影。 “不哑了。”阮阮老实回答。 一句话堵在陆檎桑心里,年少时,自己沉心武功,一门心思要仗剑天涯,但也见过不少献殷勤的女子,但她不是她们,她习惯一个人背负起所有东西,她做的事是对是错,是好是坏,都交给别人评判,但自己不会更改。 独立得太久,他得让她慢慢习惯依赖。 发现她逃走时,他以为自己会灰心,但行动比想法更快,他处理好宫中事后,马不停蹄赶来,途中竟没有一次想过调头回宫。 “宫里的事还好吗?”她斟酌着开口。 “万太妃已死,照妃掌权。”他避开自己的事,捡着无关紧要的说给她听。 在宫中的那些日子好像已经过去了很久,再见到他是真的不可思议,虽然有很多疑问,但他一向是不爱解释的。 “你怎么来了这里?”她跟在他身后, “谈合作。”他言简意赅。 宫中和沙隐村的合作?合作什么,他现在又是用什么身份来谈这件事?阮阮跟着他的脚步,想问的事越来越多。 “听沙隐村陈长说你要嫁人了。”他停住脚步回头,“我不眠不休的赶来,是不是说得上一句恭喜?” 阮阮听见陆檎桑冷冽的声音传进耳里,不像恭喜倒像是威胁,“我不会嫁给他。”她认真摇头,与陈衡撇清关系。 她不会再留在村子里,没了娘,她也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她心事重重连带着声音也很小,男人想听见的回答随着夜风打转飞走,并没有传进他的耳朵。 “你毕竟曾经在我身边待过,脑子还是该清楚些。”陆檎桑向前走着,不经意的开口,“陈衡虽是村长之子,在这村里算得上勉强体面,但已有一子,身边还有个纠缠不清的孩子生母,今后定会欠下更多的风流账,他为人碌碌无为,性格扭捏,耳根子软识人不清,家中父母自觉高人一等,见识浅薄,他有个姐姐,在村外利用术者的名声夺利,招惹了不少人,陈长为极力瞒下此事,但已留下祸根。” “对了,如今他还断了手指。”陆檎桑低头看着一言不发的小姑娘,她似并无动容,他微微皱眉,“不过,若你一定要嫁给他,看在你给我倒过几杯茶,伺候过我的份上,我定给你备一份丰厚的嫁妆,好让你在和离之后日子也不会太难过。” 阮阮抬起头,陆檎桑抿唇站在前方,对陈家,他竟比自己了解还得多。 她本就与陈家没有半点关系,现在脑子里回荡的都是外祖母的话,外祖母没有骗她,娘昏睡了九年,最终还是没有逃脱术者的命运。 她又想起娘抱着幼小的自己一路从江南逃到大漠,明明自己都还没来得及报恩。 她眼眶又红了,眼睛雾蒙蒙的,大滴大滴的泪水往下落,她咬唇,一张脸哭得粉扑扑的。 陆檎桑看不得她在自己面前连掉两次眼泪,几次张口,终于低声道:“你若是真想嫁给他,我就把那孩子和女人永远带离沙隐村,还有他姐姐的事我也会处理,就当谢你帮我上药。”话从口出,他又立刻反悔。 “他娶我也没什么好的,我们还断了他手指。”阮阮摇头反驳。 “他就是眼睛长到天上去,也说不得你不好。”陆檎桑终是挂不住笑,一口闷气堵在心里。 阮阮揉揉酸涩的眼睛,“可我真的不想嫁给他,我想离开村子。” 陆檎桑眯了眼,对落后在自己身后的阮阮招手,阮阮小跑到他面前。 “那你想去哪儿?” 阮阮仰头看着熟悉的狐狸眼,警惕道:“我不会再回宫了。” “好。”陆檎桑隐了笑,随口答应,鸟儿该归笼了。 “大人,您回来了。”徐叔凑上前来,笑得殷勤,复又看到从他身后走出来的阮阮,眉头紧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