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长安,春日迟迟,满城卉木萋萋。 琉璃瓦上滚动着昨夜留下残存雨珠,红墙上勾画着深红浅红胭脂红的水渍。 一墙之隔的花园里传来女孩子们的笑声。 女孩子玩厌了投壶、射柳,便想了一个新玩法,她们将特殊制法的香囊绑在桃花枝上,任香囊随风摇曳,而后,抽箭射香囊,若是射中,香囊碎裂,芬芳香气喷涌而出,其名曰:射香。 李梦昙绕开地面积水,拎着一把缀满玉石的弓,搭上了缚着彩带的五彩羽箭,扬了扬下巴,示意旁边的侍女去绑香囊,口中闲谈道:“你们可听说了?前日早朝发生了一件大事。” “你说的是辅国大将军华裳被圣人削去官职,勒令闭门思过的事情?即便被削去官职,她不是还有爵位在身?” “要我说女子混进满是男人的军营里图的什么,怕是……”青衣娘子捂唇一笑,递给众人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嗯?”李梦昙弯弓搭箭,锐利的箭锋指向她的眉眼。 青衣娘子大惊失色,慌张后退。 李梦昙冷笑:“人家在前面奋勇杀敌、保家卫国的时候,你恐怕还不知道在哪里斗草绣花呢,她华裳能睡一百个男人都是她自己挣来的本事,毫无功业的你就是说她一句也不成!” 青衣娘子面色苍白,冷汗流过眼角:“是,是我说错话了。” 李梦昙死死盯着她,突然翘起唇,懒洋洋问:“我逗你玩儿呢,你不会回家告状吧?” 青衣娘子立刻摇头,脸上浮出僵硬的笑:“不,不会的,你、你先把箭放下,好吗?” 李梦昙眼睛弯成了一个小月牙:“好啊,那你就去绑香囊吧。” “好,好,好,我这就去。” 李梦昙的箭尖儿跟着那个小娘子移动。 她身边的杏色衣衫娘子道:“梦昙,我知道你一向仰慕华将军,可华将军坑杀投降敌军,冒领军功是事实;先后两次合离,抛弃夫君,也是事实,她的人品实在当不得你如此崇敬。” 李梦昙的箭尖一转,指向了身旁娘子。 那娘子镇静自若,继续劝她:“全天下之人都知道她华裳勇武,可跟她勇武名声齐名的便是那骄奢淫~乱的……” 李梦昙冷笑:“谁崇敬她了?我将她当对手,你看着吧,我总有一天要打败她,让天下人知道我李梦昙的名号。” “魏姐姐,你也不用跟我说这些,我知道你是在为自己兄长打抱不平,要我说……一个巴掌拍不出响,你兄长能被华将军抛弃,自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 魏篁被她气得嘴唇发白:“你……你跟你兄长一样固执,你就算崇拜你兄长,也比崇拜华裳好。” 李梦昙轻哼一声:“他?他算什么!一个整天跟在华裳屁股后面的哈巴狗,他恐怕都忘了自己姓李,不姓华了!” 说着,她又将箭头对准了正在绑香囊的娘子。 “梦昙……”魏篁突然碰了李梦昙一下,李梦昙手一抖,下意识松开了弓弦。 一声嗡鸣,箭尖锋利的羽箭“嗖”的一声,射向了正在绑香囊的人。 李梦昙瞪大眼睛,疾呼:“快躲开!” 青衣娘子闻声回头。 “啊——” 不断收缩的瞳孔中倒映着箭锋寒影,尖锐的锋刃刺向眼眸。 就在锐器快要入眼的那一刹,一道黑影骤然划过,一抹蜜色由黑影中探出。 箭尖距离她的眼球只有一寸,骤停。 箭身被稳稳地夹在两根细长的蜜色手指间,英雄救美之人朝她微微一笑。 得、得救了? 青衣娘子不敢置信地眨了一下眼睛,泪水顿时控制不住地溢出。 她双腿颤抖,整个身子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一条温柔的手臂突然从她身后探出,紧紧地桎梏着她的腰肢。 她全身都失了力气,唯有靠着腰间这条手臂的力道,才不至于落进泥水中,失了颜面。 她水汽弥漫的视线中出现了一双乌黑明亮的瞳仁,瞳仁中倒映着她含泪残妆的面容。 一股隐秘的羞臊顿时蹿上她的脸颊,烧红了她的面容。 她“啊”的一声捂住了脸。 那人将她扶好,柔声问:“能站住吗?” 她只顾着低头害臊,没来得及回答。 下一刻,她眼中的天地就突然旋转起来。 她居然被那人搂着腰和腿弯,打横抱了起来。 “我……”她嘴唇哆嗦着,又怕又羞道:“我可以自己走的。” 那人轻轻颠了颠她。 她身子一歪,忙扶住那人的肩膀,张皇地仰头望去,眼睛却被一道天光刺得发痛。 那人晃了晃头,那道刺眼的光也移开了。 她重新睁开眼,眼中只剩下一张帅气艳丽的面孔,鸦羽似的青丝尽数被白玉扣束成一道干净利索的高马尾,红滟滟的唇天生上翘,蜜色的肌肤泛着光泽,再加上眼尾一颗风流痣,活脱脱是个鲜衣怒马逐风流的年少郎君。 她一下子红了脸:“你……郎君是?” “华裳!” 华裳? 青衣娘子将视线落到她的胸口,虽然不波涛汹涌却还是有着柔软的起伏。 居然真的是女人…… 青衣娘子胸口一痛,只觉得半颗心脏都沉进了冰水中,她的视线再次被泪水糊住了。 华裳摇晃了一下脑袋,将马尾甩到身后。 她歪歪脑袋打量了李梦昙半晌,才懒洋洋打了个招呼:“李家小娘子。” 李梦昙一双眸子被火气烧的又亮又旺:“你不是闭门思过吗?为什么会到这里来?!” “为什么?”她想了想,突然将撤开一只手,直接将那青衣娘子夹在腋下,另一只手则在身上摸索了一圈,才从胸口抽出一张皱皱巴巴的请帖。 华裳抬起头,纳闷问:“不是你邀请我来参加诗会吗?” 大周风气开放,太上皇更是一位女帝,所以大周朝女子亦可随意结社出游,甚至承袭爵位。同时,朝堂文人地位高,整个长安城都有了附庸风雅的习气,诗会更是长安人交际的重要场合。李梦昙虽然出身陇西李氏,可从小就不爱读书习字,倒是喜欢骑马射箭,她举办诗会也不过是掩人耳目,邀几个玩得好的女孩子前来射箭、投壶。 然而,熟悉李梦昙的都知道她对华裳的复杂感情,有哪个不要命的敢给华裳递李梦昙诗会的请帖? 李梦昙匆匆上前,翘头履踩进泥潭,星星点点的泥水溅上裙摆。 她一把夺过华裳手中的请帖,看到堪比抹布的请帖,先是皱起眉,等看到里面的字,她的眉头皱的更深了:“那、那个窝囊废!” 她气得唇直哆嗦。 李梦昙猛地抬头,死死盯着华裳的眼睛:“不是我,这不是我给你!” “啊……”华裳淡淡地应了一声,她抬起一只手轻轻揉了揉脖颈,“我就说……我少在长安走动,哪里还有人会给我递这种东西。” 李梦昙忍不住嘲讽她:“有人给你,你就来?你都不知道事先打听一下的吗?更何况你现在不是在闭门思过吗?” 她倒吸一口冷气:“你抗旨?” 华裳耸耸肩,未曾修剪过的凌乱眉毛透着一股难得的野性,她整个人就像是一匹在草原上自由奔跑的黑色野马——有着美好又矫健的躯体,不羁又散漫的性子。 “只是出来参加个诗会而已,况且我的过错都已经思完了,圣人不会在意的。” 她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捏起放在嘴前,吹了一声口哨。 哨声嘹亮地蹿向天际。 下一刻,一个跟华裳打扮的一模一样的男人便从琉璃瓦上跃了下来。 李梦昙气呼呼地瞪着那个男人。 华裳笑容爽朗地拍了拍男人的肩膀:“阿娴,是你干的好事吧?” 既然已经被拆穿,李娴便坦然点头:“是。” 他见禁足在家的将军闷得慌,便偷了妹妹的请帖给自己家将军,让将军出来松快松快,嗯,没毛病。 什么没毛病!简直缺心眼到家了! 李梦昙瞪着李娴,恨不得摇着他脑袋问他——阿兄,你的心是不是生的太偏了,胳膊肘怎么总往外拐?你究竟有没有想过你这样会连累到李家啊! “以后别这么干了,你看你妹妹都气成牛蛙了。”华裳一把搂住李娴的脖子,李娴为了让她搂的更加舒服一些,还故意曲了曲腿。 李娴回头看了眼气鼓鼓的李梦昙,好像确实有些像。 “是。” “你说谁是牛蛙!” 李梦昙立刻从箭囊里抽出一支箭,重新搭弓引弦对准华裳。 李娴莫不做声地挡在华裳面前,饶是华裳比一般女子还要高挑,也被身材高大威武的男人遮挡地严严实实。 李娴冷冰冰地盯着李梦昙,他的眼睛天生眼白多,这样面无表情地看着人时,宛如夜叉厉鬼。 即便面对的是亲生妹妹,他依旧双拳紧握,肌肉绷紧,摆出战场随时搏命的架势,就像是一头忠心耿耿的獒犬,只要李梦昙敢松手,他就敢直接将她的喉咙捏断。 李梦茹的鼻子突然有些阻塞,她冷笑一声,还没来得及说话…… 李娴的身后突然探出一只细长的手,将他随意一拨弄,高大健壮的李娴便像是柔弱的羊崽一般,“嘭”的一声被甩在了树干上。 华裳:“你挡住我视线了。” 李娴毫不在意地爬了起来,仿佛对这样的结果早已习惯。 李梦昙的眼睛却都瞪红了。 阿兄,她在军营里就是这么糟蹋你的?! 一无所觉的华裳无意识地低头一看,却发现自己的腋下居然还夹着个脸色苍白、几欲昏厥的娘子。 “抱歉,抱歉,我忘了。”她提溜着青衣娘子的腰带,将她轻轻放了下来。 魏篁忙上前,扶好青衣娘子。 华裳挠了挠耳朵,无辜道:“如果需要医药费的话,就来我府里找我好了。” 魏篁不善地盯着她,又连忙低下头去唤还未恢复意识的娘子。 李梦昙咬着牙道:“世人都说你华裳天生神力,是西疆的不败战神,今天我总算是见识到了,也不过如此而已!你敢跟我比吗?” 华裳看了看她手里的弓箭:“比这个?” 李梦昙:“没错,你怕了吗?” 华裳的手里还捏着刚刚英雄救美时赚到的箭,她随手颠了颠:“太轻了,易受风势影响。” “你该不会不敢吧?”李梦昙挑衅。 华裳用两指夹着那根箭,露出一个提不起干劲的笑容:“行啊,既然是比试,总要有个彩头吧?” 她眉毛轻轻挑了一下,像是种凌厉的嘲讽。 李梦昙一口气憋在胸口:“好!你要什么?” 华裳:“就你的弓吧。” 这把弓是李梦昙新打造的,上面镶嵌的玉石都很名贵,可是,只要能让华裳狠狠败北,这些又算得了什么! “好,就赌这把弓!如果你输了,我要你向圣人请辞冠军侯的爵位!” 李梦昙话音一落,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了华裳的身上。 世人皆知,冠军侯这三个字对于华裳来说绝不仅仅是爵位这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