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里乱成一团。 傅家各房全是无官无职的白身,举人二少爷人虽然年轻,却是傅家的主心骨。傅家靠着二少爷的功名发家,现在二少爷头一个反对修牌坊的事,其他族老不免慌乱。 陈老太太现身后,引起一片哗然。 族长三老爷努力安抚众人,“这可是光宗耀祖的大好事,云章怎么会不答应呢?我再去问问他,兴许是传话的人听错了。” 混乱中,傅四老爷找到候在外边回廊里的王叔,皱眉道:“看来今天陈老太太要大闹一场,说不定要僵持到天黑。你先送英姐回去,这里乱糟糟的,他们顾不上女眷那边。”他低啐一口,暗骂晦气,出门的时候他以为族里可能要分年货或者分地,特意把英姐带过来多占一个名额,没想到族老们算盘打得叮当响,出其不意召集众人,只是为了逼二少爷表态! 合族强烈要求之下,二少爷孤木难支,很难坚持他的决定。 傅四老爷觉得族老们完全是多此一举,二少爷读了那么多书,懂得的道理比他们这些大字不识一个的族老多多了,既然二少爷不答应,那就别修什么牌坊了,反正官府又不会因为哪家多几个寡妇就少收税钱。 王叔走到隔壁厢房外面,男人们闹哄哄的,女眷们还算镇定,没有吵嚷。 仆人们从离得最近的傅三老爷家搬了一张黑漆大圈椅过来,放在廊檐底下的台阶上。 妇人们搀扶陈老太太坐定,怕老人家畏寒,七手八脚把一架大火盆挪到她跟前,殷勤伺候。 陈老太太面容冷肃,对身边一个穿桃红袄绿罗裙的小娘子道,“去告诉你哥哥,老婆子我就在这里坐着等他,他什么时候过来,我什么时候起身!” 小娘子答应一声,提着裙角跑远,丫鬟们立刻追上去。 厢房里除了傅云英是个女伢子以外,还有三个和她情况差不多的小娘子,都是父亲早逝,母亲守寡不愿出门,代表她们那一房来当个摆设的。她们是未出阁的大闺女,妇人们不许她们出去,嘱咐她们待在里间烤火。 贞节牌坊的意义,这三个小娘子似懂非懂,她们不关心牌坊最后能不能修成,专心烤火嗑瓜子。其中一个指着跑开的小娘子说:“那是大房的容姐,老太太从娘家抱来养大的,老太太可疼她了,比亲生闺女还疼。老太太每个月给她裁新衣,我娘说那个裁缝是从苏州府那边请来的,裁一套衣裙要好几贯钱!松江府的布,杭州府的纱,山西的潞绸,南直隶的宁绸,还有海上来的西洋布……不要钱钞似的,一匹匹往家里买。” 另外两个小娘子听了这话,不由得啧啧出声,满脸艳羡。 王叔趁其他人不注意,蹑手蹑脚走到门帘外边,“五小姐,官人让我来接您回去。” 傅云英轻轻呼出一口气,她正觉得百无聊赖,只能低头数火盆里有多少块炭,数来数去,数得眼睛发直。 她和三个不知道拐了多少道弯的堂姐作别,出了厢房。 王叔撑起罗伞,丫鬟找过来,主仆几人悄悄离开祠堂。 “嘎吱嘎吱”,拐角的地方传来高筒毡靴踩在雪地里的声音。寒风裹着雪花拂过青砖院墙,一双苍白、指节修长的手分开低垂的枯萎藤蔓。 藤蔓后露出一张如画的脸孔,眉眼精致,斯文俊秀。 是二少爷傅云章,他踏进长廊,迎面走过来,身姿挺拔,仿若群山之巅傲然挺立的青松,任狂风肆虐,他淡然以对,脊背挺直。 刚才跑走的小娘子傅容带着丫鬟跟在他身后,一边走,一边抱怨:“二哥哥,娘辛辛苦苦把你抚养长大,你就是这么回报娘的?娘吃了那么多苦,要一座牌坊怎么了?又不要咱们出钱钞,你只要写一篇文章给知县舅舅,舅舅就能把事情办妥……” 傅云英环顾左右,狭路相逢,没有躲的地方,只好放慢步子,轻咳一声。 傅容猛然停下脚步,看到她,眉头紧锁,把剩下的话吞回肚子里,冷哼一声,气冲冲往里走。 傅云章微不可察地摇摇头,目光漫不经心从傅云英身上扫过。 他气质温润,彬彬有礼,垂眸看人的时候,神情却显得有些冷淡凌厉,傅云英朝他略一颔首,平静招呼道:“二哥。” 傅云章怔了怔,匆匆嗯一声,径直往祠堂的方向走去。 兄妹俩一前一后,转过拐角不见了。 傅云英走出几步,忽然一个转身,“回厢房。” 王叔和丫鬟站在原地呆了一瞬,赶紧拔腿跟上。 ※ 傅云章出现以后,祠堂里的族老们吵得更厉害了。 一墙之隔的厢房里,傅云英能清晰听到族老正在痛骂傅云章“不忠不孝、忘恩负义”,还有骂得更粗俗的,说他狼心狗肺,是一头养不熟的白眼狼。 她挑眉笑了笑。傅家能够壮大,靠的是傅云章一路考取功名庇荫族人,不知这些族老到底哪里来的底气,竟然敢将这位少年举人骂得狗血淋头。 妇人们劝说陈老太太的声音远远飘来,陈老太太脸色阴沉如水,坚决不肯起身。 傅云英恍然大悟,差点忘了傅云章的母亲,本朝以孝治国,族老们并不是没有靠山,他们的倚仗就是陈老太太。 真是难为二少爷,诸葛孔明舌战群儒,尚有鲁肃在一旁帮衬,他却是真的以一己之力对抗整个宗族。亲生母亲和外人联合起来逼迫他,一座孝道的大山当头压下来,他再雄辩,也不得不对养大他的母亲妥协。 出乎傅云英的意料,不知傅云章说了几句什么,族老们的气势陡然变弱了,祠堂那头的喧嚷声越来越低。 女眷们发现异样,面面相觑。 院墙下静悄悄的,僮仆们大气不敢出,气氛为之一肃。 “怎么回事?”陈老太太觉出不对劲,扭头指指苏娘子,“桐哥他娘,你过去看看。” 态度很不客气。 苏娘子响亮地答应一声,冒雪走到长廊外,找仆役打听祠堂里现在是什么情形。 留额发的小厮小声道:“二少爷说,他不会上书求知县大人旌表节妇,谁敢背着他动手脚,他就把谁家的田亩划出去。族老们立马不吭声了,答应二少爷以后不提立牌坊的事。” 苏娘子是妇道人家,不懂傅家族里的田产是怎么划分的。但是她知道田亩记在二少爷名下,不仅可以逃避一定的税赋,还有其他好处,所以二少爷考中举人后,族里的人争着抢着献田献地,县里的人还主动把货栈、店铺送给二少爷,一个大钱都不要,只求给二少爷当奴仆…… 她回到陈老太太身边,如实转述小厮的话。 陈老太太火冒三丈,手指紧攥圈椅扶手,怒目道:“他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母亲!” 傅容双眉紧皱,心疼道,“娘,二哥哥太固执了!真不晓得他到底在想什么!” 妇人们对望一眼,含笑解劝陈老太太,“二少爷恁的聪明,也许有别的打算,大嫂子别急。” 苏娘子的声音最大:“老太太,你们家二少爷可是文曲星降世,以后要做大官的!二少爷一定能给您挣一个诰命,您什么都不用操心,就等着享福吧!” …… 你一言,我一语,说的都是讨好奉承的话,陈老太太面色稍微和缓了一点。 不一会儿,小厮过来传话,今天不讨论牌坊的事。二少爷吩咐伴当准备了一大车好布匹、糍糕果酒、刚宰的猪肉和洋糖,家家能得半匹布、一筒酒、两盒糍糕、一刀带肥膘的猪肉,一包洋糖。族长请众位媳妇去祠堂门口领年礼,领完了各回各家。 族老们都服软了,女眷们还能如何?听说有东西分,众人两眼放光,一窝蜂冲向门口,生怕去迟了被别人抢先。 傅容气得顿足,“一个个跟没吃饱一样,看到肉就往上扑!” 陈老太太怒不可遏,颤颤巍巍站起来,拂袖而去。 傅云英看足了热闹,等祠堂的男人们散了,站在门外等傅三叔和傅四老爷出来。 大部分人去抢年礼了。 傅三叔想起老太太爱吃洋糖,家里的糖是从县里的果子铺秤的,没有洋糖细白甘甜,他和傅四老爷说了一声,和其他人一起去门口排队。 解决了牌坊的事,傅四老爷心情很好,踮起脚张望大门前排起来的长龙,“英姐,吃没吃过洋糖?从广州府运来的……等你三叔拿到年礼,四叔那份都给你。” 傅云英不由莞尔。 先前她就好奇,傅云章只是比别人会读书罢了,怎么能带动整个傅家蒸蒸日上呢?他一定有什么过人之处。 果然,他不是一个简单迂腐的书生。 打蛇打七寸,田地只是小事,他拿田地威胁族人,不过是个警告而已,族老们人老成精,明白他意志坚决,为了自己的利益,不可能拧成一根绳反对他。族老们一犹豫,其他人更不会和他唱反调。先用举人的身份吓退族老。然后笼络族人,转移他们的注意力,把事情压下来,至于他母亲,一个妇道人家,怎么也拗不过整个宗族。 他为什么反对为族里的寡妇请修贞节牌坊?他母亲是寡妇……按理说他应该和其他官员一样,一旦蟾宫折桂,立刻迫不及待为母亲请封才对。 回到傅家,老太太把两个儿子叫到跟前,细问他们族长叫他们去干什么。 傅三叔揣着一包洋糖,憨憨一笑,“娘,给您洋糖。” 老太太嫌弃地瞪他一眼,“老四,你过来,先说正事。” 傅三叔面露尴尬之色,笑容凝滞在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