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　　　　月明星稀。　　　　一片黑暗的房间中，墨发披散的少年刚刚脱下外袍，欲挂到衣架上，房间的门便忽然被“砰砰”地拍响了，门外同时有少女笑意盈盈的声音传来：“阿夜阿夜，你睡了没有呀？我有东西给你。”　　　　少年闻声一怔，只得出声道：“稍等。”　　　　他摸索着从床边拿起覆目的白缎，抬手重新系好，又把刚刚脱下的外袍也重新披上，这才慢慢地走去打开了门，轻声问她道：“什么东西？”　　　　而门外的少女背着一双手，带着笑意眼波流转：“外面这么冷，你不先请我进来嘛？”　　　　少年闻言，似是心中犹豫深夜与她相会是否妥当，但最终还是因怕她受寒，心软侧身放她进了房间，同时出言问道：“你姐姐那里被褥可够？要不要我再加一床被子给你们？”　　　　雪陌此时正借着微弱的月光好奇地打量着他房中的陈设，倒是意料之内的简单素净，没有丝毫多余的装饰。如今听他问询，也只是抿嘴一笑道：“不用啦，姐姐和我两个人挤在一起睡，怎么也不可能会冷的。”　　　　“吃完晚饭的时候已是太迟，也来不及给你清扫出一间可用的房间，只能让你和姐姐先将就一夜了……”少年微微蹙着眉，已是径自走到柜子边，蹲下身拉开了最底不常用的那层，摸索着去找备用的火烛，口中同时道：“等明日午时我有闲暇，便会回来尽快给你清扫出一间可用的。”　　　　雪陌望着他体贴地给自己找火烛的背影，只觉心中一暖。而她亦亲眼见识过他在浮生烟雨阁的忙碌程度，整个武林的事情都铺天盖地压将过来，直让他连喝口水的空闲都没有，所以她当即坚决地摇摇头道：“我自己来清扫就好啦。而且阿夜你白天那么辛苦，我自己也有手有脚的，你真的不用什么事情都替我做的。”　　　　少年此时已找到了火折与蜡烛，闻言，缓缓地站起身来，在一片寂静幽暗中轻声言道：“为了你，我不觉得辛苦。”　　　　雪陌听他这般轻言低语，忆起昔日与他共历的风雨，只觉一颗心百转千回尽是绵绵情意，当即上前去接过了他手中的火折与蜡烛，展颜笑道：“我来就好啦。”　　　　“嗯。”少年轻轻点了点头，并未曾坚持，只嘱咐她道：“小心不要烫到。”　　　　雪陌应了一声，很快便点好了蜡烛，一片温暖的烛光随之慢慢亮起，昏黄的光晕下，身旁的少年敛去了一身霜华孤冷的轮廓，清峻的面容显得格外缱绻柔和。窗外的月华如银如尘，却也不及这烛光下的少年半分。　　　　雪陌有些痴痴地望着面前温柔沉静的少年，忽然便觉什么都不想做，只想这般长长久久地看着他，任红尘淹及岁月倾覆，直到天荒地老山河骨枯。　　　　“怎么不说话了？”而少年久久不闻她说话，神色间不禁有些诧异，伸出手轻声唤她：“陌陌？”　　　　雪陌这才似是忽然被他唤醒一般，终于回过神来，见状轻轻握住了他来寻自己的手，毫不避忌地盈盈笑言道：“因为一直在看你呀。”　　　　少年闻言，白玉般的耳根登时微微发红起来：“你刚刚一直在盯着我看？”　　　　“对啊。”雪陌瞧见他耳根的薄红，只觉甚是有趣，带着笑意问他道：“难道除了我之外，就没有人告诉过你，你生得是极好看的吗？”　　　　少年脸上更是微微发红，半晌，才有些腼腆地道：“从小到大倒是听过不少人这样议论……但我自己却并不怎么清楚……只是觉得，生得好看大概是好的罢……” 　　　　雪陌望着他覆目的白缎，心中却是不由得有些酸软，把他冰凉的手捂在自己温暖的手中，口中笑道：“自然是极好的。你的这张脸，可是寻常人求都求不来的好样貌。”　　　　而少年听闻她夸赞自己的样貌，神色却是不知为何变得黯淡起来，许久，他才低声道了一句：“但是如今没了眼睛，我的脸大概已是很难看的了……”　　　　雪陌一怔，登时出言道：“怎么会？在我心里，你一直都是最好看的。”　　　　而少年回想起记忆中修罗炼狱中的那声梦魇般的惊叫，静默了一会儿，却是抬手抚上了自己覆目的白缎，黯然低声言道：“那是因为……你还没有见过我如今真正的样子罢……”　　　　雪陌怔怔地望着他黯然的神色，皱巴着小脸想了想，却是径自拉过他冰冷的手贴在了自己的小脸上，语气认真坚定地道：“若是阿夜你介意让我看到的话，那我就永远都不看……而你若是愿意让我看到，无论阿夜你如今是什么样子，我都依然会很喜欢很喜欢……”　　　　少年闻言动容。　　　　半晌，他终是抬手把她珍而重之地揽在了自己怀中，低声轻言道：“陌陌，你再给我一些时间……”　　　　雪陌小猫一般偎依在他心口，笑道：“我们有一辈子的时间的。”　　　　而直到此时，她才终于似是想起了自己过来的正事，连忙从怀中摸出了一个精致的玉盒，拉过他的手，把玉盒轻轻放在了他手上，笑意盈盈地道：“差点忘了，这就是我要送给你的东西。”　　　　“玉盒？”少年微微一怔，用指尖轻轻地描摹着玉盒上的花纹，不由得轻声问道：“里面是什么？”　　　　雪陌带着笑意道：“你打开就知道啦。”　　　　少年便依言打开，伸出指尖探去，熟悉的触感登时传来——两颗莹润光滑的玉珠稳稳地置于盒中，遍体微凉。　　　　少年忍不住一怔：“这是……”　　　　“我问姐姐要了个玉盒，里面垫了干净的细棉花防止磕碰，刚好能够放下你的义眼。”雪陌兴冲冲地解释道：“这样一来你以后抹药休息的时候就有个地方专门放它们，不会再像上次一般弄掉啦。”　　　　少年闻言，一时间竟是沉默不语。　　　　而雪陌望着他默然不语的神色，以为他介意让雪阡知道此事，又慌忙补充道：“阿夜你放心，我自己偷偷摸摸做的，没有让姐姐看到的……”　　　　“不是。”少年闻言终于摇了摇头，回过神来，他用指尖轻轻摩挲着那小巧精致玉盒上的纹路，却是有些落寞地笑了笑，轻声道：“我只是忽然在想，若这双义眼是真的就好了……”　　　　雪陌闻言不禁一怔。　　　　在她的印象里，他一向都冷定干脆，很少会流露出这种徒然的情绪。　　　　哪怕是注定永远困囿于一片黑暗之中，也绝少见他如此落寞感怀或者自怨自艾。　　　　她忽然便觉得自己做错了事情，这般看似关心的做法，却是在□□裸地强调他的痛楚，所以大概才会惹得他如此自伤。　　　　一时间，她心中竟是不知怎么安慰他才好，只得有些内疚地道歉道：“阿夜，对不起呐……如果你不喜欢的话，我以后再也不这样做了……”　　　　“嗯？”少年闻言一怔，随即却是明白了她误解了自己的意思，哑然失笑：“怎么会？”　　　　不待少女出言，他已是抬手摸索着抚上了她细腻微凉的小脸，似是在用指尖感受她的模样，柔声解释道：“我的意思只是说，想要看看你的样子……忽然间，便很想要亲眼看一看，待我这般好的姑娘，究竟是什么好看的模样。”　　　　雪陌闻言小脸微微一红，嘴角却是忍不住地直往上翘：“那你怎么就能笃定……我就一定是好看的模样？”　　　　少年亦是笑了笑，只道：“直觉。”　　　　雪陌闻言，终于再也忍不住笑了起来：“那我只能说……你的直觉的确很准。”　　　　“是么？”听到雪陌的笑声，他的神色间亦是一片愉悦之色。半晌之后，他终是收回了手，第一次剖白心迹一般轻声道：“我瞎的时候还太小，只有四岁，而那个年纪本来就是不记事的……所以如今这么多年过去，我也早已记不得四岁之前曾看到过的东西了，只是对光和人大致的轮廓还模模糊糊有些印象而已……而在以往没遇到你的时候，我的确曾经想过很多复明之后的事情，最大的执念，大概就是想要看看这世间万物究竟是何模样……可后来遇到了你，听着你说话的声音，我忽然就觉得那世间万物也不过如此，心中最想要的，便是能够亲眼看一看你的样子……”　　　　雪陌闻言，鼻子却是忍不住微微发酸：“你都是因为救我才……”　　　　“你一人便足以抵过这世间万般景色。”少年却是当即出言打断了她未尽的话语，神色间不见一丝遗憾之色，轻轻握住她的手，认真地轻声道：“所以，我甘心。”　　　　雪陌闻言，再也忍不住红了眼圈，一把便抱住了他。　　　　“所以陌陌，你再给我一些时间……”他轻轻抚着她柔软的头发，终于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等我找他把这里的事情了结，我们就一起离开这里，从此再也不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