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初升。 雪陌再三叮嘱屋中重新沐浴的少年有事便叫她,才终于恋恋不舍地带上屋门,揉了揉酸痛的腰。 忙碌了整整一天,说不累都是假的。但是只要能与他在一起,为他做任何事她都只觉甘之如饴。 思及此处,雪陌便又来了精神,抱着少年换下来的染血衣裳,又找那婆婆借了洗衣的木盆与搓衣板,便准备去屋后的小溪边偷偷替他浣洗干净。 他一向舍不得自己做任何粗活累活,无论大事小事,总是习惯性地替她打理好一切,哪怕本应是她多照顾双目不便的他一些。如今好不容易得了照顾他的机会,雪陌自然不想错过,当下抓紧时间去了小溪边,争取在他沐浴完之前就把衣服洗完。 那小溪离屋后不算远也不算近,溪对面是一片茂密的野树林,而若是她遇到什么危险,只消大喊一声,凭着他的耳力,也准是能及时赶过来救她的,因此雪陌倒是十分放心地在溪边摆开了阵势,认认真真地开始洗起衣服来。 只不过一想起他正在沐浴当中,却衣衫不整地狼狈赶过来救自己的画面,雪陌心中便觉得好笑至极,明艳的小脸上也泛起了发烫的嫣红色—— 大不了……大不了就把眼睛捂上嘛,她才不会偷看呢! 她正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边偷笑边洗,手中提起他湿漉漉的中衣正发力拧干,然而,一个熟悉的声音忽然突兀地打断了她脑中的幻想,澄澈通透中带着淡淡的疏离: “二小姐倒是真肯自降身份……一日不见,竟是替人做起那浣衣妇了。” 雪陌闻声一震,抬眸一望之下,手中的衣服亦不由自主地便“哗啦”一声重新落在了溪水中,认出了面前不远处的人:“易倾……” 溪流的对岸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银衣玉冠的隽秀少年,他立在野树林前半明半暗处,低眸把玩着手中晶莹剔透的棋子,淡淡地道:“二小姐此番不告而别,却是让易倾心中免不得挂念,故此便只得追寻而来,好给二小姐送行。” “你想干什么?”雪陌苍白着小脸望着他,不由自主地攥紧了衣角,手心中全是虚汗,一时间心跳如擂鼓,竟是忽然间拿不定主意—— 到底该不该大声呼救让阿夜赶来救自己? 万一阿夜重伤未愈打不过易倾怎么办? 万一易倾挟持自己威胁阿夜怎么办? 万一易倾又耍什么阴谋诡计怎么办? …… 而易倾抬眸望了一眼少女紧张不已如临大敌的神色,却是不由得笑了,一派从容闲适地道:“就是字面上的意思而已……澜沧江畔杀不了你们,已是错过了最佳的时机,而此刻若是再把二小姐抓回去,保不齐月宫又会被人给杀个几进几出。就算是我挟持二小姐,他若是抱着玉石俱焚之心,我也讨不了什么便宜……所以权衡利弊,此刻我没法对二小姐怎么样,二小姐也不必如此紧张了。” 雪陌怔怔地听完他的话,也不知究竟能信几分,但见他着实不像动手的样子,终于是稍稍放下心来,却依旧不敢放松戒备:“那……那送行过了,你现在已经可以回去了!” 易倾闻言,终于不再把玩手中晶莹剔透的云子,抬眸望向她,似笑非笑:“我既然来特地给二小姐送行,自然是要说几句话的,如此见面即走,岂不是礼数不周?” 雪陌已是恨不得尽快离他越远越好:“那你有话快说,我准备回去了!” 易倾闻言,却只淡淡地望着她: “好歹月宫一年来并未曾苛待过二小姐半分,念着与他的故人之情,二小姐又何必畏我如蛇蝎?” 雪陌闻言,心中只觉又好气又好笑:“你自己刚刚才承认的,想要在澜沧江畔杀了我们,现在你倒还来问我?还故人之情呢,阿夜有你这样的朋友才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只怕是仇人也不会像你这般干脆利落,上来半句话不讲便要杀人灭口。” “我从未当他是朋友。”易倾抬眸平静地望着她:“我当他是知己。” 雪陌心中更是觉得可笑:“我倒是第一次听说,把人当知己的方法,就是置人于死地。” “随便二小姐信不信罢。”易倾亦是微微一笑,他继承了月辉夜的倾城之色,温言浅笑间一双眸子似深情又似凉薄,直要连人的魂魄都生生陷进去,此刻继续轻描淡写地道:“如今还是来说一说正事的好,也免得打扰二小姐休息。” 雪陌撇撇嘴,心中已是彻底受够了他这副惺惺作态的嘴脸,冷冷地道:“那最好不过,请你快点说完,我好回去找阿夜。” 易倾不以为意地笑了笑,继续神色淡淡地把玩着手中的云子,道:“既然二小姐执意随他离去,我月宫也不好强留二小姐,自然是祝二小姐此去苍云之巅一路平安……而虽然是二小姐叛出月宫在先,但我月宫却也不是不念旧情之地,所以,任何时候只要二小姐想要回来,我月宫必定依旧倒履相迎。” “做梦吧你!”雪陌只觉他在痴人说梦,当即冷“哼”了一声道:“我才不会再回月宫这个鬼地方呢……且不说我被你骗在月宫里一年多,害得阿夜苦苦一年都找不到我的踪迹。如今好容易与阿夜重聚,我自然再也不会与他分开。” “既然二小姐这样认为,易倾自然也无话可说。”月宫少主依旧是一派不惊轻尘的样子:“但是易倾出于情分,有句话还是想要提醒二小姐的。” 雪陌已是满心的看他不顺眼:“说。” 易倾依旧是神色淡淡地望着她,眸光中不知是讽刺还是悲悯:”你与他之间,终究是没有结果的……二小姐若是不想最后痛不欲生,还是趁早离开他为好。” 雪陌闻言大怒,心中虽料到他说不出什么好话,却也没想到话会这般难听,登时气得憋红了小脸指着他道:“你纵是见不得我们好,也不必这般刻薄恶毒地诅咒我们!我看你生得一副白玉无暇的好皮囊,内心却是比墨还是黑!还要坏!” “这件事情上,我倒是还真的没有他心黑。”易倾波澜不惊地望着面前气急败坏的少女,眸光幽深不可测,道:“若我早知是那般注定的结果……必然不会像他一样只想死死瞒住你,贪图这一时间的朝夕相对,否则至少最后彼此之间还会留有一段美好的回忆……所以在这件事情上,他做得既对不住你,也着实欠了我一个不揭破这一切的人情。” 雪陌望着他幽深不可测的眸光,不由得心头有些发冷,隐隐约约觉得易倾话中有话,却又猜不分明,强撑着瞪了他一眼,色厉内荏地道:“你……你到底想说什么?反正无论怎样,你都不要妄想挑拨拆散我和阿夜!就算……就算我和阿夜真的分开了,本大小姐也……也绝不会喜欢你的!” 易倾闻言诧异地望了她一眼,好一会儿,他才温言有礼地道:“真是抱歉的很……我对像二小姐这样蠢到透顶的绣花枕头,真的是半分兴趣也没有的……” “你!……”雪陌不禁又气又羞,再也没有了和他说话的念头,连洗的衣服都不要了,站起来转身就走。 而就在她迈步的那一刻,有一颗晶莹剔透的物事登时从溪对岸被抛了过来,同时易倾澄澈疏离的声音依旧从身后淡淡送来:“所以若是二小姐有日回心转意的话,便在月圆之夜把血滴在上面,到时自会有人与二小姐联系。” 雪陌停住脚步,望着那不远处草丛中闪着幽光的物事,心乱如麻地纠结许久,终于还是咬咬牙,上前把那物事捡了起来——竟是一颗晶莹剔透的云子,里面隐隐约约好似有一颗小虫在爬动。 此时易倾疏离有礼的声音再次传来: “此去一别,惟愿二小姐珍重。山高水远,后会有期。” 雪陌一怔,不由得回眸想去问易倾这是何物,然而一看之下,小溪对岸幽暗的树影幢幢,又哪里有人的影子。 一切恍若一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