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沉烟倚窗看着白猫消失的方向想事情,全然没有察觉到就在楼下不远处,匆匆赶来的容宁正定定看着她,神色如遭雷击一般。 看到官兵没有在云间客栈停留,他先是松了一口气,正欲进去看白日他见到的那个姑娘是不是在客栈中。然而,还没迈出步子,不期然一抬头,便在柳絮飞扬中,看到了那双熟悉到骨子里的眉眼。 她倚在窗边,探出头看着官兵消失的方向,神色恍惚,不知在想着什么。 他浑身都开始僵硬,想过去,却又不敢过去。 电光火石之间,诸多记忆涌入脑中。 先是深秋黄昏,驿站的银杏叶落了一地,似给驿站的小院子铺了一层地毯。 十五六岁模样的她正在驿站的院子里跳着格子,衣衫素白,脸颊微红,自得其乐。 昏黄的斜阳洒在她身上,如银杏叶化身的精灵。 “公子?” 年少的他看她看得愣了神,还是小厮的声音唤回他的注意。 她显然也听到有人来了,停下动作,俏皮地吐了吐舌,似很懊恼刚刚的举动,顿了好一会儿,她才朝着他看过来。 眉眼清澈,面若桃花,看得他呼吸一窒。头一次觉得紧张,比第一次上战场时还要紧张。 担心她以为自己是登徒子,他故作镇定地把眼从她脸上移开,可若就这样无视她走过去又似乎有些不妥,想了想,他还是冲着她点了点头,以示招呼。 她愣愣看着他,大眼里满是不可置信。 过了好一会儿,似乎这才反应过来一般,眼中闪过一阵狂喜。在他还没反应过来之际,便三两步蹦到了他面前,仰着小脸嬉笑着同他打招呼:“好久不见!” 他微微有些诧异,垂眸看着她通红的笑脸,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何时见过她。 担心她认错人,他沉吟半晌,才出声问道:“你是?” “你不记得我了吗?”她如水的眸子里满是失望,“我们见过的!就是上个月,你在青城山脚从马贼马蹄下把我救了出来!我找了你好久!” 说罢,她眼巴巴望着他。 经她提醒,他才想起他从青州回长安时,倒是从马贼的马下救过一个小姑娘。只是那时候她身上满是尘土,狼狈得很,以至于方才看到如精灵般的她一时间竟没想起来。 “你……想起来了吗?”也不知是不是他泄露了心绪,她带着几分紧张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他垂眼,看着她眼底的紧张,微微点了点头,他是想起来了,只是不明白她找他做什么。 她脸上的笑容逐渐放大,显然心情大好,又叽叽喳喳道:“我叫薛沉烟,你也可以叫我满满,你叫什么名字?” 薛沉烟…… 宣平侯府的二姑娘。 ******** 容宁忽然清醒过来,再度抬头看着正欲关窗的少女,加快脚步往云间客栈走去。 原来她就是宣平侯府的二姑娘。 容宁听祖母提起过她,父亲曾有意让他和宣平侯府结亲,对象便是宣平侯府的二姑娘。 皇亲贵族之间的结亲,多少带了些许利益交换,宣平侯掌着长安的十万禁军,父亲一直想同他交好,便就稀里糊涂地给他定了这门亲事。 容宁素来厌恶家人拿自己的终身大事去交换利益,更遑论他梦里还有一个让他始终放心不下的姑娘。 是以,知晓父亲的打算后,他同父亲冷战了一年。幸得祖母也不喜薛二姑娘调皮的性子,以死相逼这才使得父亲放弃了同宣平侯府结亲的打算,亲自去宣平侯府退了婚。 他从没想过,父亲曾经为他选下的未婚妻便就是他梦里的那个人。 如若知道她便是薛二姑娘,他当初又怎么会拒绝这门亲事? 心绪起伏越来越大,他脑中涌入的事情越来越多。 桃花灼灼,她认真望着他,说她可以努力变成他喜欢的模样,说让他不要讨厌她。 雪花纷飞,她偷跑去军营看他,却被他下令打了二十大板。 洞房花烛,他掀开她的红盖头,她一脸羞怯,他面无表情。 长安城门,他班师回朝,她在人群中仰望着他,眼底满是倾慕。 夏日炎炎,她坐在地上哭得像个孩子,他冷眼看着她,心底厌烦。 北风呼啸,她躺在病榻上,心如死灰地看着他。 寒冬腊月,她安安静静睡在棺材里,面容安详宁静。 种种的种种,都在提醒他,他们曾经处得并不好。在提醒他,这几年缠绕他的,不是梦魇,而是他那些被遗忘的记忆。 如今记忆如潮水般涌出来,容宁只想杀了记忆中那个冷漠无情的自己,年少时的她分明是个活泼好动的姑娘,却被他硬生生折腾到毫无生气。 想起梦里他看到她躺在棺材里时的心境,他肯定记忆中的他心底是有她的。 可他却又如论如何也想不起来,到底是什么原因,让最初相识惊鸿一瞥便紧张得不能自己的他变得对她那样冷漠。 不过幸好,幸好老天怜惜,给了他一次重来的机会。 上一次,他娶了她,却从未好好珍惜过她。 不管是什么原因导致他对她那样冷漠的。 这一次,若再能有幸同她结为夫妻,他定会好好待她,终身不负。 ******* 虽知梅如君的行踪总是被发现大概是与那只白猫有关,但薛沉烟还是没有想过专程去找梅如君。 一来,梅如君素来来无影去无踪,她便是找他,怕也要费不少时间;二来,梅如君被盯得紧,她手上还有要帮梅如君带给梅如瑜的信,若找他时被发现,怕是连着她也得遭殃。 她和梅如君也不过初识,交情还没有深厚到宁愿被郁州官府的人盯上也要找到他要他注意安全的地步。她能做的,最多也只是日后若有缘见到他,提醒他一句便是。若无缘见他,也只能看他的造化。 “二姑娘,马车请来了。” 半夏的声音打断薛沉烟的思绪,她关上窗理了理自己被风拂乱的发,便准备下楼。 来隆安镇的游客,大多是冲着隆安的风景来的,既是大白日,自然都出去赏景了。现下呆在客栈的,也只有半个时辰前那几个被白玉桥上发生的事情败坏了兴致而回来的客人,倒显得客栈十分冷清。 掌柜是个四十来岁的妇人,正在柜台前无聊地拨弄着算盘,抬眼便见一少年步了进来。 少年衣着华贵,眉目清俊,倒是难得一见的姿容。 人对于美的事物印象总会格外深刻一些,掌柜在云间客栈呆了十多年,除去陈家那位少主陈渊辞,她还真是甚少见到如这般好看得似画中仙人的人。 只一眼,掌柜便断定这少年不是客栈的客人,不然她不可能如此眼生。 若是往日,寻常人来,她早不耐地三言两语将人打发走了,可眼前的少年长得好看啊,她的态度自然也就好了许多。 放下账本,笑眯眯地走到少年面前,问:“公子,您住店?真的不好意思,我们店满员了。” 就像眼前的少年是她亲儿子一般,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 少年这才回头,清冷的眸子染上些许笑意,“我找人。” 这笑意中竟隐隐带了几分好不容易寻回自己心爱东西一般满足和温柔,分明看起来就是个清冷的人,可笑起来却如此温柔,叫掌柜看得一阵愣神。 顿了许久掌柜才回过神来,笑着问道,“公子想找谁?” 正问着,便看见少年的眸子较刚刚又亮了几分,唇角微扬,嗓音温柔,道:“她来了。” 顺着少年的目光望过去,却见二楼正下来两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两个姑娘虽说长得也都是水灵灵的,但同这少年相比,到底是逊色了几分。 看着少年眸中隐藏的激动,掌柜笑了笑,默默回到了柜台前,心底暗叹:“年轻真好。” 因为年轻,才能恣意随心。哪像她,年纪渐大,连对着老伴说句情话都觉得说不出口,哪还会如这少年这般,只要看着那人,便就忘了全世界。 熟悉的少女被搀扶着从楼上一步一步走下来,容宁心跳如擂,手心都开始冒汗。刚刚来时,心中已然演练过许多次该同她说第一句话,可到此时,他发现他变得不像他自己了。 原来他也会害怕,会担心,会犹豫。 害怕她也记得那些并不算愉快的过往,担心她会如梦里那般对他心如死灰,犹豫自己早在心中打了千百遍的腹稿到底要怎么说出口。 薛沉烟刚下楼,早上那股压抑的感觉又出现了,她环顾客栈大堂,却见着一名少年眼睛一瞬不瞬地放在了自己的身上,似有许多话想跟她说。 虽神色温柔,容貌清俊,却不知为何叫她觉得很是不喜。直觉自己身上那股不适也是因为见着他。 她在记忆中思索许久,并没有想起来自己有认识过他。 她微微皱了皱眉,不虞地看了他一眼,见他耳根微红地移开视线,才神色淡漠地与他擦肩而过,下意识的,她并不大想同他有什么交集。 薛沉烟的青丝拂过容宁的衣袖,残留着淡淡的荷香。容宁的心突突跳得飞快,那双眉目是他早已梦到过千百次熟悉到骨血里的,可脸上的不快却是容宁所陌生的。 容宁终究没有把早已准备好的腹稿说出来,看着她不快的神色,他突然不知道该如何同她开口说话。他回过头,看着她跨出门槛的背影,心底怅然若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