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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发现张让和段珪已经渐渐失去控制的时候,已经是我无法挽回的时候了。中平元年,黄巾之乱爆发,洛阳东南都陷入战火之中,外戚大臣趁机扰乱朝堂,想要借着战争获得更多的权势。皇帝看得清楚,指派皇甫嵩和朱儁前去讨伐叛军,迅速平定了战乱,何进和董重虽有怨言,可是他二人的实力确实不怎么样,因此并没有在这场混乱中获得什么好处。
不久一个黄巾余孽异想天开,绕开宫内层层守卫,竟然摸到了嘉德殿这里想要刺杀皇帝。皇帝第一次见到刺客,也是颇为稀奇,便问那人道:“你既然能找到这里来,说明你充分做足了功夫。那么你说说看你都会些什么,要如何才能将朕刺于殿中?”
那黄巾贼一手指天,顿时宫外天雷滚滚,两边负责侍奉的小黄门都吓得变了颜色,皇帝却笑吟吟地说道:“这是妖术,朕受天命,这等呼风唤雨之术对朕不起作用的。”
皇帝话音一落我便来到了这贼人面前,本想一掌将他打死,但是又怕弄得血污脏乱惊扰了皇帝。于是这一掌我撤去了不少劲道,只把这贼人震得动弹不得而已。贼人躺在地上圆睁着眼睛,大呼上天不公。皇帝笑着问他道:“你刺杀朕落了个空,所以就要辱骂上天吗?”
贼人不答,暗中指引天雷想要遁入宫中袭击皇帝。我闪身过去以自己肉体接下了这次雷击,虽然我内功精纯,可是硬生生挨上这么一下天雷仍然让我四肢百骸尽皆剧痛。
贼人见我能以凡人肉身抗住天雷之击,当即跪拜于下,冲我磕头不已。皇帝又笑了起来,说道:“你这逆贼,见了朕不下跪,反倒跪拜起朕得仆人来。”
贼人不断磕头道:“小人封谞,今天有幸得见真正的天公将军!请将军收小人为徒!”
我半天才缓过劲来,对封谞没好气道:“什么天公地公,还不都是肉造的身子,挨你一下半条命都没了。”
皇帝听后在后面笑得更是大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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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之后我又召集了一些人由我亲自指挥,再不输送给各宫之中。我发现无论当初对我如何忠义的人,一旦沾染了宫里的习气之后都会变得贪得无厌。我跟皇帝说起这事的时候,皇帝就劝我道:“这一点你得大度,在我看来他们的种种表现实属正常,倒是你蹇硕看起来和别人不一样的太多,显得十分古怪。”
我问皇帝道:“奴婢不贪不夺,就是怪人吗?”
皇帝点头道:“你不但不贪,而且还不算计。这前朝后宫之中哪有人不算计的,即使是朕,尽管在享受歌舞的时候也在不停算计。算计朝中大臣,算计后宫妃嫔,稍有不慎就会被别人算计,所以只能一刻不停地想着攻防与否,当真是没有乐趣至极。”
我问皇帝道:“要如何才能改变这样的局面?”
皇帝摇头道:“这是规矩,改不了的。自始皇帝至今都是这么过来的,谁也改不了,这就是住在这南宫北宫内的命运。要不说当皇帝的都不长命呢。”说罢皇帝又哈哈大笑,好像连生死都不挂心似的。
自从收服封谞之后,加上原本的尚药监高望和车骑将军曹节,我的手下又添了一个名叫栗嵩的年轻人。至此我手下有了这四人之后,在宫中做起事来又方便了许多,好像一下子又回到了刚刚收服张让段珪他们那一年一样,处处用着都得心应手。
近几年边塞告急,内地战乱又起,军费捉襟见肘,皇帝便问我道:“蹇硕,你一不贪钱二不恋权,那么朕问你,关于后世清名这些东西,你又是怎样看待的?”
我听皇帝这样问便也笑了,说道:“奴婢区区一个宦官,连后世都没有,还说什么后世清名。”
皇帝正色道:“难道你没想过,去学曹腾那样,收一些义子之类的跟了你姓,也算是为你传宗接代了啊!”
我摇了摇头,认真说道:“我自幼便觉得人生苦闷,终日因不能饱腹而惆怅,后来被卖入宫里,虽然身上有了残疾,但是却能每天吃到肚饱,按理说我已经完成了前半生最大的心愿,可是所遗弃陪葬的东西又令我下半生郁郁不乐。曹侍中当年选我为徒孙,说是看中我无欲无求,其实我并不是没有想过,只是想过之后仍然觉得这一切都没有意义和乐趣,所以直到现在也只是单纯的活下去而已。”
皇帝听后大笑,笑声环绕在嘉德殿四周久久不散。皇帝说道:“这番话要是写在书上拿给别人看,真是不知道是在说你还是说朕。”
我对皇帝说道:“所以后世清名什么的,还是算了吧。皇帝要是有想做的事情就去做,骂名让奴婢来担就行。”
皇帝对我说道:“尽管你不在意功名利禄,但是朕能给你的尽量还是多给你一些,这样也不会让宫里宫外那些眼浅的人小瞧了你。”
不久,皇帝在西园设立了万金堂,让天下四方的贪婪之臣进贡于此,所获钱银悉数用于军需和赈灾,而世人则称作皇帝卖官鬻爵,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却是我这个整日侍奉皇帝的宦官所想出来的,一时间传闻江湖上人人以自吹自擂可以杀我而骄傲自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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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的身子一天一天的差了下去,我让高望几次诊断,确定无人下毒,只是皇帝身子孱弱导致的。我日夜守在皇帝身边,皇帝见了便对我说道:“关于朕的身子情况,一定不可教外人知道。”
我点头,知道这涉及许多要命的东西在里面。皇帝见我没有答话,再次重申了一遍,并嘱咐道:“就连太后也不行。”
紧接着皇帝便开始着手策划迎立太子一事。皇帝有两个儿子,一个由太后养在宫中,一个由道人史子眇养在城西平乐观。皇帝每说起两个儿子便苦笑道:“长子随我,放荡又任性,身子还病弱,要不是那道人一直做法呵护着他,说不定连我这个年岁也活不过。二子虽然也没有什么长处,但是胜在身体健康,如此让二子继位,国家便可以免了君王迭代之混乱,可以太平几年。”
皇帝说完后我一直不敢抬头,皇帝见了便问我道:“怎么,听到朕册立太子要以身体因素来考量,荒唐得可笑是不是?”
皇帝一连说了如许多话,没了力气,仰面躺在床上喃喃继续道:“我大汉江山一十三州,接连八州因张角那妖道揭竿而起,多少百姓沦为战火之中无家可归。太平道初定,凉州的北宫伯玉、李文侯、韩遂、边章等人又起兵叛乱,朕命皇甫嵩和张温前往凉州平叛,不但没有平定,反而让凉州叛军越发壮大。凉州尚未收复,渔阳郡人张纯、张举联合乌桓丘力居在幽州自立为王,号称天子蹇硕啊,那天你说你活着感受不到一丝乐趣,只是为了活着而活着,那么如果朕和你设身处地的调换一下的话,你觉得朕真的有心沉迷酒色享乐,置祖宗基业于不顾吗?”
我伏在皇帝身边,轻轻为他盖上被褥,柔声道:“皇帝不是奴婢,皇帝要在意后世清名。”
皇帝两眼空洞地望着顶梁,慢慢说道:“朕现在更在意的是江山永固,百姓安稳。”半晌,皇帝转过头来看着我笑着说道:“说白了还是朕和你能力不足,没办法稳坐江山罢了。”
我低头不语,皇帝便陷入了沉思。过了很久,我甚至都以为皇帝睡着了,他又缓缓说道:“不如把天下间有能力的人都叫到洛阳来,朕想亲自看看这江山沃土之上,究竟都有些怎样的贤能俊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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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平五年秋十月,皇帝在洛阳举行阅兵仪式。登高阅兵之后,皇帝兴奋至极,许久不见他兴致如此高昂,我也跟着满心欢喜。可就在检阅台下的士兵浩浩荡荡通过之时,皇帝却在人声鼎沸中忽然小声对我嘱咐道:“假设有一天朕的身子不听使唤后,务必要你亲自守在身边,直至朕龙驭宾天为止。”
我刚刚被封为西园八校尉之首,却又听到皇帝说这样的话,吓得急忙想要下跪。皇帝也不看我,厉声制止住我,继续说道:“你只需记得朕的话就行。介时任何人不得接近朕。”
自称无上将军的皇帝,望着眼下雄兵百万,继续说道:“就连太子也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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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平六年,春三月,幽州牧刘虞平定张纯和丘力居等人叛乱,捷报传入宫中时又过去十余天,但皇帝听到时还是十分喜悦,勉强撑着身子坐起来说了会儿话,才又重新沉沉睡下。
宫里虽是白天,可仍然点着无数长明灯,因为现在皇帝不知何时会醒来,若是深夜睡醒时周身漆黑一片,他又会莫名惶恐,因此我叫人预备充足灯油,叫这嘉德殿内不能绝了灯火,以免皇帝半途醒来受惊。
皇帝现在每天醒来的时间越来越少,大部分时间都在昏昏沉睡。我杜绝一切前来探视的人打扰皇帝,皇帝之前吩咐过,这个时候凡是打着忠孝双全来看望他的人,都是巴不得皇帝快点死的人。所以为了防止有人按捺不住,我尽可能封锁一切外部力量渗透到嘉德殿中,余下时间只想让皇帝自己支配,该如何静静走完这潦草的一生。
四月初十,皇帝在长梦中悠悠醒来,我见他气色不好,虽然十分担心,但是又莫名有些安慰。听说人临死前都会回光返照,像个正常人一样看起来病痛都没了,接着才是迎来真正的死亡。可是皇帝看起来仍然病揪揪的,因此并不像是有回光返照的迹象,因此我便有些踏实起来。
皇帝上一次和我说话已是半个月前,这番他看到我,努力挤出一丝笑容,问我道:“你今年多大年纪了?”
我没想到皇帝会突然问起这个,倒是着实把我问住了。我使劲想了半天,只记得自己年幼进宫,可是自那时候起就忘了自己具体多大,只记得先帝崩殂之时我二十六岁,现在又过了多久便不清楚了。
皇帝见我不吭声,便笑着自问自答道:“朕今年三十三岁了,比先帝还要小上三岁。”
我跪在旁边安慰他道:“陛下不要想这些烦心的事情了,要好好休养才是。”
皇帝并不理睬我,自顾自说道:“你辛苦维系宫内秩序这么多年,辛苦你啦。”
我又没想到皇帝会突然这般说我,恍惚之间,突然有一种酸楚的情绪涌上心来。皇帝使劲喘了喘气,又喘了喘气,叹口气道:“果真是郁郁不乐啊。”
皇帝说着,又渐渐进入了梦乡。皇帝一生爱笑,即便此时嘴角也勾着一抹笑意,不知道在梦中他是否梦到了自己持剑骑马,率领千军万马征讨各地叛军,天下尽皆归附,这破碎飘摇的汉室江山,在他的手中再次宏伟崛起了来。
翌日刚过子时,皇帝便在嘉德殿中安然升遐,荣登极乐。细想之下,确实要比先帝小了三岁。而随着皇帝的大行远去,宫内宫外各处暗藏涌动的人们,终于纷纷都要开始动起手来了。皇帝虽然从未承认,但他确实是把我当做朋友而非奴婢看待,因此在此之后,我唯独要尽心做好皇帝未竟之事,替他把这支离破碎的江山看护好最后一程罢了。
如此想来,仍旧是令人郁郁不乐至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