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上,绿草菁菁,惠风和畅。 这片土地恢复以往的宁静,仿佛从来都是这般宁静祥和。放眼望去有数十顶白顶蒙古包,牛羊数百,一片生机。 阿鲁台携鞑靼部族前来拜见永乐,永乐赏赐金银笼络住阿鲁台及鞑靼部落的心,阿鲁台回赠牛羊,场面一片欢愉。 阿鲁台连敬了永乐三杯酒,永乐兴致大涨,追问阿鲁台鞑靼民众的情况。 瞻基带着伤一直在旁边作陪,他身边没有能帮他上药的人,从小伺候他的高新被汉王杀害,而冒充细作也被瞻基利用送到永乐的刀下。景益重伤,宋峥身上也受了伤,早早的歇息。夜里也不好意思让宋铮起来帮他擦药。骄傲如瞻基,定然说不出这种话,自己草草的用帕子敷了了事。现在瞻基觉得身后愈加肿起来,疼得撕裂厉害。只能一杯一杯地喝酒麻痹自己,草原的酒烈,饶是瞻基酒量不错,接连喝上好几杯,有些微醺,脸色染上红晕。 阿鲁台兴起,听闻皇太孙追击马哈木的勇猛,请求皇太孙同鞑靼第一勇士花卡首比试骑射。 瞻基听闻此言,盯着阿鲁台滚圆的脸好一会儿,心想这人是不是存心与自己过不去? 永乐念及瞻基身上有伤,刚想说什么话帮孙子回避过去。瞧见瞻基潇洒得站起来,纵然身后十分疼痛,面色不改,面色红润,风度翩翩说道:“国师过奖了!在大明,要论勇猛,我哪里排得上号?且不说远了,就说宁阳侯就是一等一的好汉,您看以宁阳侯的威名与第一勇士花卡首比试一番如何?” 阿鲁台此举两层涵义、其一是想测试测试皇太孙其人几斤几两。永乐御驾亲征也要把孙子带上,可见永乐的培养之心。加之听闻皇太孙代兵把马哈木三四百亲笔打败,想看看这个皇太孙有何不同之处。其二,毕竟皇太孙年纪轻轻,武功骑射比不过第一猛士也是情理之中。如此一来,阿鲁台意在提醒大明,鞑靼不是军中无人。 瞻基看着阿鲁台心中便知他的算盘,一般情况下,他也不会这般无礼。酒能壮胆,瞻基心燥不已,话语更加直白了些,以郑懋之名出战。蒙古人多少次在郑懋手上吃亏,当然不可正面迎敌。倒是郑懋十分配合瞻基所言,握着刀站了起来,不怒自威地看着阿鲁台。 果然,阿鲁台淡淡地看郑懋一眼,打了个哈哈,赞扬郑懋一番,竟再也不提比试之说。 瞻基心里冷哼一声坐下来,屁股刚碰到硬木板凳,瞻基的脸不自然地抽了一下,嘴角咧开。但不自然的模样一瞬即逝,瞻基目光看上永乐,发现永乐目光紧盯着自己,瞻基不好意思的避开永乐的眼神,低下头看了看,觉得自己并无不妥,目光再投向永乐时,永乐已经避开了眼。 瞻基找机会便告退想去找景益,永乐摆摆手随他去了。 景益虽然醒了,但还需要养上一段时日。 景益那里常备跌打损伤的药,身受重伤,帐篷里弥漫着一股药味。瞻基得空跑到景益的帐子中。难得帐子里只有景益一人,景谦和苏铭中都不在。景益静静地看着帐篷顶,四面八方的支点汇集成一点。瞻基坐在景益床边,虚虚坐着,不敢坐实。微醺的感觉只觉得头脑特别清醒,但看向时景益时,似乎有些朦胧。 景益侧卧,不能压着背上的伤,也不愿压着腹部的伤。脑子稍微清醒一些就看到瞻基的脸。景益关切地看着瞻基,小声问:“你没事吧?” 瞻基准备开口说什么,把言语吞下,看着景益的眼神,摇摇头。伸手摸了一下景益肩上的伤,问:“疼不疼?”景益顽皮一笑,说:“这个倒是不疼,就是背上的伤,又疼又痒。”景益元气尚未恢复,说话声音很小。 瞻基眯着眼,慢吞吞地说说:“谢谢你。” 景益横躺了下去,压到背上的伤,轻不可闻地“嘶”了一声。笑道:“谢个啥!”景益突然意识到瞻基状态不对,撑起身子,摸摸瞻基的脸,比掌心还热。不可置信的问道:“你喝了多少酒?” 瞻基缓缓睁开眼,笑了问:“你这里有治棒伤的药吗?” 景益觉得奇怪,瞻基即使受伤也只会受刀伤,为何来棒伤?斜眼看着瞻基,眼神中询问,不会是皇上打你了吧?瞻基点头,然后跟景益讲了前几日,皇爷爷训他的道理和他求情用了景益在皇爷爷金口一诺的事。说的断断续续的,景益听得也不甚清楚。但景益听到瞻基擅自用了他存在永乐那里的一个允诺,气得快要跳起来。 景益扬起声音,指着瞻基道:“瞻基!你怎么能这样?!” 瞻基没料到景益会有这般大的反应,酒醒了不少,一脸笑意。摸摸景益脑袋,陪笑说:“别气别气!你有什么想做的,我帮你做还不行吗?” 景益一口气没顺上来,一阵猛咳,咳得只怕要把嗓子咳坏。但他下不了床,只能撑在床上捂着嘴咳。瞻基连忙紧张地递了杯水,景益小口小口地喝水,终于平复。景益侧趴下来,面对瞻基,愤闷地说:“可是,就算你用那个允诺换了皇上饶了你二十板子,一开始皇上说的四十下还不是打到了!所以你要是不求饶,挨打挨得还少一些。” 瞻基摸着床木上的木纹,微微点头。实在是得不偿失! 景益叹了一口气无奈地问瞻基:“那你上药了吗?高新给你上药了吗?” 瞻基眼神望向别处说:“那个高新已经被皇爷爷杀了。”景益深深吸了一口气。听瞻基顿了顿接着说:“我自己不会上药,也不好去找军医要棒伤的药。” 景益又是诧异,行军路上,瞻基每日骑马,他屁股上有伤,还没有搽药?景益坐起身子,十分认真又心疼地问:“那你每天骑马不疼死你?” 和瞻基这样说上几句话,景益精神好多了,被瞻基气上一气,景益说话中气都足了许多。景益说着要起身去找自己的包袱,说;“我有专治棒伤的药,要不我帮你擦一些?” 瞻基拦住景益,此刻景益最好就是躺在床上静养,岂能让他起身来拿?瞻基感觉更加清醒了些,说:“你说在哪里,我自己拿。” 瞻基拿到药,白瓷瓶握在手上。见天色还早,坐回刚刚的位置,问:“若是你在皇爷爷哪里还有一个允诺,你会要求什么?” 一提到这个,景益眼神便暗淡下来。景益盯着床木木纹,好久才说:“现在若是要求,求皇上让二哥原谅我,求皇上让二哥别打我。”景益又看向瞻基,声音变轻说:“这次连皇上气得都要打你,我怕二哥会把我打死。” 瞻基摇头说:“不会的,你如此英勇,立下不小功劳!宁阳侯多次在皇爷爷面前要你去三千营骑兵,你二哥不会打你的。再加上,你看看你身上这么多伤,你都不知道,二哥把你救回来的时候,那眼神,仿佛天下只有你一人,怎么可能打你?” 景益抿抿嘴,他还不知道当时受伤晕过去的时候二哥就在身边。现在得知,心突然杂乱起来。二哥来之前的吩咐不断重映在脑海里,战场果然凶险,景益都不太记得晕过去之前的事,唯一还有记忆的是眼前全都是血,浑身乏力,只能拿着双枪见人便挥。杀气冲天,枪从人身体中抽离的感觉,人都已经不是活物。景益那时甚至觉得今日就是亡期,只要护住了瞻基,就对得起徐家一门英烈。 醒来之后二哥看自己的眼神,淡淡的,没有任何欣喜,就像是再看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物件。想到到二哥拿回来的那柄素缨鎏金枪枪头的素缨都被血染的赤红,不禁打了个寒颤。 景益眼中尽是委屈,说道:“可是,二哥到现在都没有跟我说过一句话。就当我不存在一般。而且...而且受伤也有好的一天。” 瞻基不回话,景益再看到瞻基时,见他已经在自己床榻边睡着了。 瞻基醒来已是夜沉之时,趴在床上,头痛不已。 瞻基睁开眼,烛光不远处,自己已经回到自己的帐子里。回首再看,靴子上如意云纹和明黄色的袍襟下摆映入眼帘。瞻基顿时清醒,欲要撑起身子。却被一张温暖的手掌按住背,喝道:“乱动什么!” 瞻基这才发现自己身下没有着衣,身后一片清凉,一张帕子搭在臀部。哑着喊了声:“皇爷爷。” 永乐把瞻基按回床上,掀开敷在瞻基身后的帕子,查看伤势。本来永乐打的伤没有多严重,但是多日没有上药,沿路骑马骑行,大腿内侧有些磨伤。一般而言,像瞻基自幼会骑马的,连骑多日的马也不会有这般磨伤。只是瞻基屁股疼得紧,为了缓和疼痛,在马鞍上也不老实。再加上早间瞻基疼得紧又喝了不少烈酒,烈酒对外伤无益。现在屁股上的伤更加红肿狰狞。瞻基手臂上的伤也没有完全愈合,引得永乐心疼不已。 永乐见他早上的动作就估摸着这个倔小子肯定没有上药,去问军医,军医全然不知皇太孙受了棒伤,只知道皇太孙手臂上的刀伤。跪在地上只求圣上恕罪,永乐心里烦躁,左等右等不知瞻基去了哪里。最后还是景谦把醉酒的瞻基抱回他的帐子。 再去看瞻基身后的伤,哪里有半点好转的痕迹,明明被他折腾地愈加严重,永乐恨不得把他拍醒再打一顿。心里有实在舍不得,只能够轻叹一声,亲自给他上药。 瞻基终是清醒,撒娇般说道:“谢谢皇爷爷。基儿下次不会这样啦!” 不提也罢,一提永乐心里有气,隔着帕子,用力一拍瞻基受伤的地方,笑骂道:“还敢有下次?” 瞻基吃痛,身上一缩,不敢再说话。 永乐又敷了一层药,瞻基周身弥漫着药膏的气味。永乐说道:“这事非要告诉你老子,让你爹收拾你!” 瞻基展颜一笑,心中偷偷叫好,谁不知道父亲温和,皇爷爷这样说摆明了就是要饶过自己。瞻基侧头看着皇爷爷,明明是关切的模样,大胆地说:“父王才舍不得打我呢!” 永乐瞪瞻基一眼,扬起手佯装要打,瞻基吓得一缩。 突然想到宝贝孙子没人帮忙上药完全是因为自己怒气冲天地把瞻基的内侍杀了。喊道:“王彦!”王彦恭恭敬敬的进来,一边合手而拜一边问道:“皇上。” 永乐道:“挑一个信得过的,聪明温顺的太监给瞻基。” 王彦得令,退出帐篷,细细思考自己徒弟中有没有能够得皇太孙欢心的小太监。 瞻基趴着,脸上全是笑意。东宫里大的两个暗桩已经去除,而且用的是皇上的手,没有人敢说什么。瞻基一计既得,心欢喜不已。 永乐没法看到瞻基的表情,手上轻抚着孙子说:“那时,你派两人来报信,朕一气之下,刀下未留人。朕当真气这些狗奴才都不知道劝你。”瞻基得了便宜,声音还是哑哑的,听起来有些委屈,说道:“其实景益和宋铮都劝了孙儿的,都是孙儿的错。” 永乐板了脸,深沉的眼神中透着无限威严,冷哼一声,说道:“如果不是看在此战有功,而你手下的一批亲兵将领又尽是忠臣,就你这一个命令,那三千营的五百人都要因你而被军法从事。” 瞻基一时心惊,立刻想到景益说害怕二哥把他打死,以二哥的个性,这...这也不是不可能的。瞻基不顾疼痛,撑起身子,跪在床上,认真地看着永乐,说:“皇爷爷,能不能帮景益求个情?他...他....”瞻基说着心里着急。 永乐摇摇头,长叹一口气,说:“你还担心别人,你先顾好自己吧。” 瞻基刚想和永乐理论一番,就听见王彦在外通报为皇太孙挑的太监选好了。永乐不愿再提这个话头,便要他俩进来。王彦身后跟着个机灵模样的年轻小黄门,看起来就十五六岁。这个小黄门看着脸生,永乐从来没见过他。 小黄门进来后,倒头就拜,高呼:“叩见万岁,叩见皇太孙殿下。”声音脆响。王彦说道:“他叫李汤儿,在司礼监做过传事太监。” 瞻基问道:“李汤儿,你可识字?”李汤儿抬头不惧圣颜,回话:“奴才小时候在家里念过几年书,认识几个字。”永乐满意,说:“从今日起,你便伺候皇太孙。” 李汤儿叩首说道:“奴才遵旨。奴才定当竭尽全力伺候好殿下。”永乐仔细琢磨李汤儿的名字,觉得很耳熟又有点奇怪,念了几遍方才发现,不就是李唐王朝的李唐吗?永乐见瞻基对这个小黄门算是满意,一挥衣襟道:“你这个名字啊,不如就改成李唐。” 李汤儿一听兴奋异常,叩头谢恩。“李唐”之名,皇恩隆宠。只有像马三保这样的太监会被皇上赐名,赐了名之后前途一片光明。李汤儿刚被师傅找来时,就听师傅说,要聪明伶俐些,要是跟着这位贵主儿,今后就是黄门里的第一人了。 夜沉,永乐心疼瞻基,许他今后都不用骑马而归了,可以同景益一起在后面乘马车。对瞻基又嘱咐一番,换了药便离开了。 李唐在一旁伺候着,今日初见了主子,尚摸不清主子的性情。见瞻基有些倦了,悄声问了句:“主子可想睡下啦?” 瞻基身边少有同他一般年纪的小黄门,一般臣子叫他都唤殿下,今次是头一次被叫主子,瞻基觉得这个叫法新鲜。 瞻基一乐问道:“你为何叫孤主子啊?不和其他人一样叫孤殿下?”李唐以为是瞻基不喜欢这个称呼,连忙跪下磕头,解释道:“奴才不知殿下的喜好,只觉得叫主子亲热些。一时嘴快,还请殿下恕罪。” 瞻基一向与人和善,平素没什么架子。没想到仅仅问了一句,李唐就搞这么大阵仗,心里不由得也喜欢起这个小黄门,哈哈一笑说道:“叫主子挺好,也显得你我关系好是吧。以后就叫主子吧。”瞻基下午醉了一下午,刚刚醒来,没有半点睡意,吩咐道:“你看那边包袱里应该有本资治通鉴,你从汉纪十四年开始给我念吧。” 李唐起身去拿《资治通鉴》,书上磨痕尚新。瞻基时常把此书带在身边,书上还有瞻基的批注。 李唐想了想,翻到二十二卷,声音琅琅便读了起来。瞻基见此人不仅读书没有障碍,而且连资治通鉴那一卷所说什么都清楚,对李唐不禁另眼相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