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是生死立判的瞬间,景益与马哈木相斗,景益感觉不到自己已经受伤,他双目空无一物,只有马哈木。但他不能留瞻基一人独对数十个士兵。瞻基虽然手持利刃,却已经精疲力尽。他还记得景益教他的剑法,但是格斗之中,哪里施展的开? 景益突然想到他哥哥跟他说的话,一个将士一旦踏上了战场,武功就不再重要。你一定要学会以最快的速度保全自己。真的是多么痛的领悟!景益大喝一声,枪劲逼人,一扫周围的瓦刺兵,诸多士兵倒地,开出一条血路。外围的三千营将士见大好时机,冲进重围,将瓦刺兵冲散,救出围在其中的皇太孙。瞻基英勇无比,但他始终没有军队格杀的经验,他现在只能疲惫而机械的举剑,和旁人相激,手臂震的生疼,遗砮剑却不失威力。 黑暗沉寂的荒野上,将士们拼命的厮杀,用血给这一片荒野书写最惨痛的历史。 三根火把破天而出。景益突然看到火柱仿佛看到了希望。 三人轻功决然,直击瓦刺军主力。其中一人墨袍风雅,实在不像是一个武士。他掌风所及,无论是瓦刺兵还是三千营将士,中掌倒地。另一人玄色劲装,手中持剑,只对瓦刺兵,一剑一个,杀得决然。还有一个是个女子,她携火而来,仿佛点亮了一切。她以火把为武器,击得瓦刺军不敢应对。 三根火把引开了马哈木的注意,他一见墨袍人,口中喃喃的喊了声:“少主。”景益见此好机会,要取马哈木的首级,没想到马哈木的亲兵三人围攻景益,一把钢刀直直地插进了景益的腹部。景益大喝一声,闻到了血腥味,那味道与铜铁的味道相似。 景益感觉不到疼痛,他要回到瞻基身边,景益唯一的任务就是要保护瞻基。 远方马蹄不绝,烟火随着马蹄声渐近。 墨袍人连踏数人肩头,借力使力,夺了瞻基的遗砮剑。他一手握剑,一手举着火把。转身侧踢,正好踢在马哈木的肩头,若是再高一分,再右三寸,墨袍人就能取马哈木的性命。瞻基没了剑,但是他看到了获救的希望,因为他看见苏铭中正拿着火把朝他而来。 墨袍人持剑犹如天神降临,他和遗砮剑才是一体。 苏铭中也连踩几人肩膀,不同的是,苏铭中踩完肩膀,被踩过额瓦刺军边疼痛难当,卧身哀鸣。苏铭中提起瞻基的盔甲,将瞻基侧抱在怀里,带他出了重围。 景益看到师父了,他的精神有些涣散。黑暗中,一阵阵疼痛袭击着他的心智。这种疼痛,没有想象中那般灼心的绝望,甚至没有二哥的家法板子砸下来的疼,那却是一种能够涣散人精神的疼痛。 景益麻木的举枪,迎来的结果是,无处可防。 苏铭中带瞻基远离了百人战场,苏铭中问道:“可有受伤?”瞻基除了右臂被长刀划伤,其他的攻势都被景益挡了回去。他当时又有遗砮剑在手,剑气逼人,瓦刺兵伤他不得。 陈懋带着的三千营骑兵纷至沓来,见到瞻基并无大碍,心中一块大石头放下。瞻基的头盔已经不见,盔甲被砸的乱糟糟。但他御风而立,依然像威严无比。 已经不见苏铭中身影,他赶去就景益。 “立刻缴械投降!降者不杀!”陈懋大吼一声。 瓦刺兵已经被瞻基带来的精兵杀得差不多了,主将马哈木也不知所踪。剩下的瓦刺兵见大势已去,慢慢加之明军的主力前来营救,纷纷扔下兵器。 暗黑的夜里,肃穆沉静。刀剑相激,战戟锋芒,一时间全都化为虚无。大漠的夜晚本来就应该如此沉寂。 景益再也支持不住,倒了下去,苏铭中一个箭步,把他揽在怀里。风恩陌跑去查看他的伤势。苏铭中抱住他,又怕双手用力弄疼了他。景益瘫倒在师父的怀里,苏铭中急了,夜色太暗,他看不清徒弟的伤,苏铭中跑着,跑到了火把中。大叫道:“军医军医!” 景谦翻身下马,朝着景益那边跑去。 苏铭中将景益带到瞻基旁边,军医正在为瞻基料理伤口。瞻基一把把军医推过去,说:“先看看他!” 景谦拿出昨日景益给他的楚暝箬的药丸,塞进他的嘴里。用力推下颔,让他吞下。景谦的手微不可见的颤抖着,他看着幼弟,满眼的心疼。 景益的喉咙动了动,还懂得吞药,还有气息,还有救!景谦的喉咙也随弟弟的动了动。 景益撑着一点点力气,看瞻基被救了出来,无力的眨眨眼。 瞻基问:“好兄弟,你后悔吗?” 景益闭眼摇了摇头说:“绝不后悔!” 说完便晕了过去。 楚暝箬独自一人回来。 他竟将马哈木放走了。马哈木在远方窥探,此时已经吓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草原上一代英雄,竟被楚暝箬吓成这般模样。在蒙古人的心中,楚暝箬已经死去了,但是他为了民族而死,被草原牧民当作英雄供奉敬仰着。 楚暝箬将遗砮剑取了剑鞘,还给瞻基。 瞻基一直守在景益身边,也不管自己的伤势。他感念自己的挚友,他心疼自己的挚友。瞻基自己都不知道景益为他挡了多少刀剑。 瞻基站起来,接过剑。 楚暝箬见他气度儒雅,尽管盔甲狼狈,心神不宁,却保持气质不改,英气非凡。问道:“你是朱棣的孙子?”瞻基见墨袍人直呼爷爷的名讳,天下间有几人胆敢这样做?瞻基想到那一次东宫之中,景益教自己剑法,爷爷提到过这个人。他隐约记得,这个人姓楚。 “楚大侠安好,在下正是瞻基。” 楚暝箬仔细打量瞻基,说道:“很好!你配得上这把剑。” 郑懋正在清点蒙古俘虏,看到楚暝箬,正在瞻基旁边,看的不真切。郑懋眯着眼,只到看到白衣翩翩的风恩陌,这才确定此人是楚暝箬,同属下吩咐一句,多举了根火把,便往楚暝箬身边走来,为给景益疗伤的众人带来了集中光线。 楚暝箬蹲在晕过去的景益身边,给他号了脉,切举按之间,芤脉如按葱管,细沉极软。不禁皱了眉头,这孩子到最后是存了必死之心了吗? 苏铭中和景谦配合着军医给他止血,他的肩上有两处刀伤,这不算深,腹部有一道极深的刀伤到脾脏。头上还中了一刀,幸好有头盔护住,受力略小。也是幸好苏铭中和郑懋来的及时,若是再晚半刻,景益就可能因失血过多而死。 楚暝箬一掌抵着景益,暗运功力护住景益的心脉。脱了他的盔甲,楚暝箬觉得手掌一片温濡,刚刚手忙脚乱、黑灯瞎火的,众人都没有发现景益背后还有一道被从左直直劈下的刀伤,横贯后背。 楚暝箬问苏铭中:“可带了玉涵生?”玉函生便是楚暝箬所制,赠与景益的药,天下奇药。景谦连忙回答:“晕过去之前给他吃了一粒。” 楚暝箬暗叹惊险,现在有玉函生护住心脉,等会儿止住血,未来再慢慢静养。这孩子命大,内力深厚,现下虽然脉象凶险,但除了腹部伤十分严重,其他伤并没有生命危险。但楚暝箬还是有些不放心,现在走?还是留下给孩子医好了再走? 郑懋和风恩陌与楚暝箬是老相识。当年楚暝箬假死之事,郑懋参与其中。他同就在楚暝箬身后站着。等到军医处理完众多伤势,楚暝箬站起来。 “你为什么要来?你不该来的。蒙古的事同你早都没有关系了。”郑懋问。 风恩陌扯了一下郑懋的衣袖,像是劝他不要再说。楚暝箬不解释,只说:“请你善待蒙古战俘。我即可就走。” 郑懋没料到楚暝箬如此干脆问道:“你放了马哈木?他杀了....” “杀了马哈木又如何?不杀马哈木又如何?如果百姓受益,我留他一命有何不可?瓦刺和鞑靼相互制衡,蒙古百姓才有活路。”楚暝箬冷峻的声音说道。听闻此言,瞻基不禁也抬头看了一眼楚暝箬。 楚暝箬说罢与郑懋对视,目光灼灼,郑懋拿着火把的手颤了一下,火苗也跟着颤了一颤。郑懋已经好久没有看到这般目光。可是,那个心怀百姓,妄度众生却唯独度不了自己的人,他本应该死了,他本不该存在这世间。 “益儿如何了?”风恩陌握住楚暝箬的手,楚暝箬手上还留着景益背后的血。 “军伤非我所长,我渡了些内力护住他的心神,之后有军医料理,你放心。”楚暝箬握紧风恩陌。风恩陌感受到手的力度,点点头。 景谦从景益旁边站起来,走到楚暝箬身后,阖手大拜。“景谦谢过楚大侠,谢过风姨。”风恩陌本想上前同景谦好好地说上几句话,但是多少年的疏远,多少年从未见面,所有话语只凝结成一句话:“你好好保重,我有机会便去祭拜你母亲。” 景谦点点头,复又大拜,再站直时,只听见风声依旧,两人已经不见踪影。 郑懋派士兵回报皇太孙安然无恙。永乐悬着的心总算放下。 瞻基连同郑懋、苏铭中、景谦同回中军大帐回旨。永乐已经在营帐之外数里等待,见到瞻基翻马下跪,永乐紧紧抱住瞻基。扬起手,几次想打下,最后不轻不重的打在瞻基脸上。喝道:“你要气死朕啊!” 郑懋禀报:“皇太孙殿下所带兵马将马哈木亲兵打败,斩杀百名骑兵,生擒数十人。马哈木远遁,末将未能追击。” 永乐站立,瞻基跪在脚边。永乐一把抓住瞻基的肩膀,使劲让他起身。道:“好小子,胆子真大!”语气中虽带着喜悦,但永乐心中仍然后怕。 郑懋绝口不提楚暝箬的出现。永乐惊异于苏铭中为何突然来此,见景谦马上伏着的正是受伤昏迷的景益,便也没问。 君臣之间,君不言,臣亦不语。 史书的记载相对于轰轰烈烈的战事而言总是平淡而乏味的。它无法书尽拼搏在前的将士们的血泪,它更加无法书尽战场血迹斑斑草原上的悲歌。它只有寥寥数笔带过用血肉擎染大漠的惨烈战役。 后世对于这一场战争的认识,也仅能从这句话推敲端倪:次急兰,忽失温贼首答里巴同马哈木、太平、把秃孛罗扫境来战。去营十里许,冠四集,列于高山上,可三万余人,每人带从马三四匹。上躬擐甲胄,帅官军精锐者先往,各军皆随后至,整列队伍,与寇相拒。寇下山来迎战,火铳四发。寇惊弃马而走,复集于山顶东西,鼓噪而进,寇且战且却。追至土刺河,生擒数十人。马哈木、太平等脱身远遁。会日暮,末收兵。皇太孙遣骑兵,四出觇视,知虏已败走,上始还帐中。遂名其地曰“杀胡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