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究还是放心不下,阿溪安顿好了伤员后徒步十几里地来到了县城。可还没进县衙就听见了两厢冲突之声,并看见了候在衙门口的虎视眈眈的军士们。 心中一惊,立刻用尽力气分开围观人群,来到皇帝身边:“你还好吗?有没有伤着?” 他握住她的手,摇头道:“没事。” 阿溪的到来使局势明朗了起来,他细细地盘算着眼下的情况,深深庆幸刚才那句话没能说出口,不然就真的没法收场了。他拉拉她:“我们走。” 此时天已黑了,又飘了细密的雨点。出了县衙,两人落脚在了一处尚未震塌的茅棚下,既冷且饿,自然睡不着,便互相讲笑话逗闷子取乐,他为她唱着幼时的歌,终于捱过了一夜。第二日破晓时雨停了,疾风吹的浓云滚滚,偶尔能在云层的缝隙中看出些许红日头的影子,可总是只露出一点边儿来,一闪后随即就不见了。 他带着她到了县衙,那里果然聚集了大批民伕等待县令的分配,他们即将被派往县里各个权势之人的府上。多半人愁眉不展,脸上布满了阴云,可竟也有一部分人脸上丝毫表情也没有,或许他们也曾在深夜中哀哭过,可当阳光升起来、面对新的一天时却已然没了知觉,麻木了。 阿溪借着问路远远地引开了看管他们的衙役,那两人一看见美人就没了魂魄,巴儿狗似的跟在她的身后。见衙役走远,皇帝来到众人跟前,使劲拍拍手,将人们的目光都集中了过来。 “大家都回家吧。”他朗声道:“我晓得,你们家中肯定比这里更需要你们,老天降下灾难,罪咎就是我们大家的,我们应当一齐承担,旁人不能、也没有资格将他的那份嫁与你们——天灾不可避免,但是人祸可以!” 这一番话掷地有声,在人群中引起了一阵骚动。可骚动归骚动,却没有一人真正离开。 “都在怕什么?如果有人问起来,你们就说是朕……我魏无咎放你们走的。走啊!赶紧走!” 仍旧无一人离去。 前排有人对他躬了躬身:“老爷,您的好意咱们都心领了!可我们不能背叛官府、更加不能连累您啊。您是善心人,带着夫人远远地走吧,大伙都祝福你们。” “你们……”远处看见两个回过神来的衙役匆忙赶来,皇帝急得冒了汗:“你们不用管我,一定要走……。” 可惜已然来不及了,衙役看见这阵仗,立刻撒腿就往这边跑,边跑边喊:“造反了!有人造反啦!” 军士随即跟了上来将他团团围住。 县令刘隗也出来了,他的胡须上还沾着早晨洗脸的胰子水,两只裤腿高高扁起,一只脚套着靴子,另一只脚光着踩在地上。 “我早就察觉出你图谋不轨!”刘隗嘶喊着,差点破了声:“说,究竟为什么要造反?” “造……反?”听了这话,他长叹一声:“说说看,我究竟造了谁的反。” “还能有谁?!当然是…”说着刘隗朝着东方虚拜了几下:“主子万岁爷的!来人,将他拖出去绑了!” 眼见事要闹大,村民们顿时也急了,以周大爷为首,扑通扑通几声向县令跪倒了一片,磕头如捣蒜:“青天大老爷,我们就在这里帮您做活,不回去了,再也不回去了。魏老爷年轻不懂事,冲撞了您,您大人有大量,万万不要跟他一般见识。” “是他跟我计较还是我跟他计较?”县令阴阳怪气。 民伕们又转而向着皇帝磕头:“魏老爷,快走吧,算我们求您了!” 眼见事已成定局,皇帝身形仄了一下,阿溪立刻上前扶住他,悄声道:“咱们先走吧,再想想别的办法——总会有办法的。” 刘隗挥了挥手,众士兵散开,她扶着他离开了衙门口。 远离了人群,皇帝忽地弯腰呕出一口紫红的血来。阿溪惊慌失措,眼角迸出了泪花,他连忙安慰她:“老毛病了,不妨事。” 阿溪心如刀绞,扶他在一块石头上坐下。天边乌云排开,惨白的日光没了阻隔,直直地倾洒在这片天灾洗礼过的断垣残壁上,在那里仿佛能看见无数冤魂升上天空。 他歇了一阵,起身抚抚她的头顶:“阿溪饿了没?等着我,我去给你弄点吃的来。” “嗯。” 她目送着他走远,一扭头却在他方才坐的地方发现了那个装有玉玺的包裹。刹那间浑身震了震,飞快地拾起包裹抱在怀中,万般无名的滋味一齐涌上了心头,脑海中千头万绪,成了一堆乱麻。 他说,天灾不能避免……但是人祸可以。 未及半个时辰皇帝就回来了,他弄到了两个糜子面烧饼以及一碗清汤寡水的野菜汤,他将饼塞进她手里,冲她咧嘴乐了乐:“干嘛用那种眼神盯着我?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欠了你几万两银子呢。” “我想到办法让那些人回家了。”她认真地看着他。 “哦?”他将饭碗放下,也严肃了起来:“什么法子?” 将玉玺递给他,她一个字一个字道:“为今之计,只有拿着这个,以帝王的身份下诏,令他们放人。” 他愣住了。拿过包裹,半晌才道:“得了吧,谁会信我?弄不好再说咱俩是偷盗玉玺的江洋大盗,再……”说到这里他忽然停住了,因为他也意识到这个办法其实是可行的。 “别人怕是悬,可你一定能成。我晓得你,哪怕不是,你也能说得让他们信了。你要快些去,晚一刻就多几人会失去性命。” “不行,阿溪。”他摇摇头:“我不会去的。” 她探身入他的怀中,双手拢过他的脖子,轻声唤他:“无咎。” “无咎,无咎,我真的很喜欢这个名字。”她紧紧闭着眼,生怕有泪落下:“你叫自己无咎,是想让我永远不要哀愁——你做到了,现在你在我身边,就再没有任何事值得我害怕了。可这一个无咎做到了,还有另一个呀。咱们……咱们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人死在废墟里,这是天大的错。不以一人易天下,更不能以天下易一人!你若犯下这个错,我再唤你无咎,唤着也不会心安了。” “阿溪!” 她抬起头,满脸的泪痕:“你是天子,可我终究不是莫愁。” “可我若去了,我们的婚礼,还有,星宿海……怎么办……你该怎么办啊?! “当你为我穿上红嫁衣时,我就知道,我这一生再没有任何遗憾了。你……只管放心去吧。” 他心神俱震,紧紧搂住她,力气大的似乎要将她揉进怀中:“你怎能这样傻?你怎能这样傻!” “那下辈子……下辈子我一定聪明些,只要一遇见你,就狗皮膏药似的黏上你,咱俩再不分开了。” 那之后两人很快就分别了,他怕自己失败连累她,执意让她先行离开,阿溪自己走回了村。几日的劳累、寒冷、饥饿、惊吓终于一并发作,当晚就发起了烧。村中伤员无数,人人无暇自顾,更加没人顾得上她。 她摸索着找到了两人新房的废墟,卧室还没有完全塌掉,只是被子浸饱了雨水,变得如沙袋般沉重。在一个角落躺了下来,蜷缩着身子,一会糊涂一会清醒,终于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足足睡了有一百年那样漫长,好希望能就此睡死过去。 可惜没有。再度醒来时阳光很饱满,像半熟的蛋黄。有百灵和画眉在空中“滴滴嘟滴、滴滴嘟滴”地唱着歌,清风吹拂,秋高气爽,几缕云彩在空中慢悠悠飘着。 她发现自己的烧退了,只是脚下仍有些虚浮,口渴的要命。倚着断墙踉跄着走出门,才看见门前不远处的打谷场上聚集了一群本村的青壮年人。这些都是原本都被县令抓去的人! 猛地一喜,可随即心又沉到了谷底。 他成功了。 那些人也随即看见了她,一番震惊后就全部朝她跪倒。 “皇后娘娘!” 阿溪凄然一笑:“我不是什么皇后。” 可那些人没听她说话,兀自一个劲地冲她磕头:“娘娘,托您和皇上的福,那狗官终于将我们放了出来,村里人都得救了…您真的是活观音、活菩萨!皇上现在就在县衙,他让我们回来找您带您回宫。” 相处了那么久的魏老爷竟然就是当今圣上,村民们惊喜交加。这件事无论是对儿子、孙子、曾孙子甚至十八代后人说起来都是莫大的荣耀。 “可我真的不是什么皇后娘娘。”阿溪还在小声解释着,可压根没人听她的,一股脑簇拥着她上了县里来的马车。 他在县衙中等着她,亮明身份后几夜未合眼,现在头痛欲裂。新赶来的郡中八旗军统帅、大同知府以及大小官员等惶诚恐地立在他身后,县令被他革了职,没资格进屋,只有在院中跪着听候发落。 阿溪被他们用马车送了回来,见她进屋,他便挥手叫所有人退下。 “辛苦你了。”她垂首道。 “这几日究竟去了哪里?”他猛地搂住她的双肩:“你不要想不开…” “没有。”紧紧贴着他的脸,她眼睛酸酸的:“我能不能同你一道回宫?哪怕不在乾清宫,哪怕回御膳房,只要能离你近些,我都愿意的。”说着说着,内心坚固的屏障终于完全崩溃了,趴在他的肩膀上,眼泪洇湿了一片衣襟。 动作一带,扎头发的丝带被勾了开来,缎子样的长发一股黑瀑布般倾泻在了身后。他捡起地上的发带,强忍悲痛:“我这丈夫做的不称职,自打咱俩成婚以来,还从未替你束过一回发。” 说罢令她转身,用手指顺开柔发,拢起发丝为她认真绾了个髻,在发梢打了汉族新娘的同心珞子。 扎到最后他也呜咽起来,起初若断若续,终于放声悲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