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四十三章(1 / 1)送你一棵忘忧草首页

第二日仍旧有事,一大早他就套上驴车带她去了集市,鸡鸭鱼肉蔬菜蛋奶买了很多,装了满满一车。  最后又到布店挑了几匹红布,转手将这些布拿去了裁缝铺。  七月二十八日,宜嫁娶、祭祀、会亲友,是个好日子。在那日,他要为她办一个热热闹闹的婚礼,让她像寻常女孩那般嫁给他。  这几日是她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夏日天长,有时她坐在炕上为他用粗棉布做新衣裳,在衣襟处绣上云纹和稻谷;有时就到田里去,麦子即将成熟,不过还没到收割时节,她便挎了柳条篮子到地里去拾掉落在地上的金黄谷穗。将筛出来的新鲜谷粒熬成薄粥,一张矮几、两只杌子、几块荸荠,就上一枚对半切开的腌鸭蛋,便足一顿晚餐。他总是将黄多的那半分给她,看她吃得满嘴冒油,嘴角总是忍不住地向上扬着。  待到夜间暑热散去,便在院中支了躺椅,燃一盏灯,她吃葡萄,他便借着灯光翻着一本酉阳杂俎,从中捡出几个诙谐段子逗她展颜。夜风刮过,树影簌簌,漆黑如墨的影子像极了各种奇形怪状的生物。许多不知名的小虫唧唧叫着,横影疏斜,暗香涌动。未几,她却诶呦一声灭了灯火,光影忽暗,他不解地抬头,她眨眨眼,将手指向某处。  顺着那方向望去,只见一只蹁跹的夜蛾隐在了树影交界处,纯白的夜光透过婆娑枝干,淌在它的背上,他恍恍将它看成了一大朵雪花。灭了灯,那蛾子显得无所适从,上下扑棱,抖落了一地磷粉。  “它方才差点扎进火里。”  他倒没再将火点上:“这幅样子,赶明儿剃个头去庙里做比丘才是正经。”  见她嘟起嘴佯怒,他乐了,将她揽进自己怀中。灯火既灭,那星光倒显得愈发突兀,润朗清澈,遍布院落,如一大块琥珀色的鸭梨冻。他揉揉她的脑袋:“我们看星星吧。”  举头望去,他辨出了银河的位置,将河边的两颗大星指给她:“这两个便是牛郎织女,他们隔着银河,从未相聚过。”说罢手指偏了偏:“牛郎尾巴上这两颗小星星是他们的儿女。你瞧,爹爹带着孩子来看娘亲了,可因着银河,却只能遥遥相望。”  阿溪瞪大眼,果然看见了他说的那几颗星:“从前总听旁人说起它们,却不知它们在哪。”她细细看着穹幕,忽然“咦”了一声:“快看,织女旁边竟也有三颗小星星,难不成……那织女与丈夫分开得久了,心生寂寞,另同旁人生了孩子?”  “哪里。”他失笑:“这三颗星啊,是牛郎投给织女的牛拐子,拐子上还搁着信呐。织女得了信,见字如见人,也能暂缓相思之苦罢。”  她点点头,相爱之人永不得见,听得心中凄惶。往他怀中缩了缩:“我不看了。咱俩成双成对,却要眼看着别人分离,未免太对人家不住。”  他拈起一枚葡萄,剥皮去籽后喂给她:“我从小最羡慕的人就是那玄宗皇帝。按话本子里的说法,他既能够让方士架起桥来带他遨游太空,又有世上最美的贵妃相伴在侧——而同为皇帝,我却半点都及他不上。”  “那现在……你仍旧羡慕他?”  “不。”他摇头:“一点也不了。后来读的书多了,才发现,在王权富贵下,那李隆基却委实是个可怜虫。上天入地固然不可能,且他亦没能护住自己心爱的女人。如此这般,又有什么值得羡慕的。倒是我,身旁有你伴着,还能同你一道去寻找星辰银河,这才是真正值得羡慕的。”  阿溪嘴中砸吧着葡萄:“你这话里有矛盾。前头还说上天入地不可能,后头又说带我去寻找星辰银河。”  他见她把这枚葡萄咽下,就又喂了她一枚,在唇边狡狡一笑:“可还记得星宿海?”  她这些日子总是在帮他校对书稿。他近日清闲,正在写一部《几暇格物》,现已在草纸上写好几段零散的篇章。她整理稿子时将别字剔出,然后工工整整誊抄在宫里带来的洒线方胜五毒纹牛皮大本子上。她知他博学,可看了他的手稿才知竟已渊博如斯,这其中内容网罗天下——经天纬地、海国图志、医术药理、次元数术、丰泽稻谷、奇花异兽;乃至于海鱼化狍、腐草为萤……读之大开眼界。  而间或发现了一篇介绍星宿海的章节。他是这样写的——“黄河发源星宿海。后人以星宿之名,疑黄河从天上来,非也。地上飞泉杂涌,成水泡千百。从高下望,大小圆点烂如列星,故名星宿耳。”  “星宿海在青海一处方圆几百里的荒原绿洲中,由上百个大大小小的沼泽湖泊组成。寻个晴日登高远眺,那些海子就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犹如千万点繁星缀于其中。”他道:“有生之年我定要带你去那里,看一回这样的景致……沧海桑田,桑田云烟,华夏列土,上万万年,阿溪,我早就不再羡慕任何人了。我要给你一个家,让你站在我身边,让古往今来所有天子都来羡慕咱们。”    婚期临近,他停了写作,招呼着众人在自家的屋内梁上挂了红幔子以及红浆子纸灯笼,又拿了一沓红色的春联纸,写了无数个“喜”字贴在门廊上。没有绫罗帐幔,更加没有珠光宝气,只有一片浓浓的喜庆之色,在盛夏中似乎就要沸腾起来。  当天更是热闹,虽然天空乌云密布,四周潮湿闷热如同蒸笼,但仍挡不住乡邻络绎不绝地前来贺喜。皇帝笑吟吟地招呼着来来往往的宾客,非但不取分文贺礼,且给每人都包了一个不小的红包。  十里八乡还未见如此豪爽和善的地主,因此一众乡邻就都开始羡慕起了魏老爷手下的这一村人。  阿溪由几个女孩陪着坐在里间榻上,榻上也铺了簇新的红枕席。她既羞且喜,坐在那里任由几个女孩子拿着胭脂水粉黛墨摆弄着她的脸。她从未上过妆,这些妆品都是皇帝为她整治的,一应都是上好的品质。  七手八脚终于上好妆,几个女孩围着她细细端详。  “陈圆圆复活了。”一人赞叹道。  “不不不,我看着倒像王昭君。”另一人插嘴。  “什么呀!”又有一人对此嗤之以鼻:“姐姐就是天上的仙子,偶尔下得凡来,不要拿那些人间的女人来比姐姐。”  听了这人的话,另外几人均表示赞同。阿溪怪不好意思:“你们要是再说几句,我可真就飞上天去了。”  晚间巳时结亲的典礼才正式开始。爆竹声声,阿溪穿着宽大的红嫁衣,盖着红盖头,两个女孩一左一右扶着她由正门入前厅。众宾客早已等在那里,他站在他们中间正前方,此时正扭头同祝贺的人们致谢。  有人起哄道:“能娶得这般美人,魏老爷真是天大的福气呢。”  他冲那人点头微笑:“可不,三生有幸。”  花筒礼炮响了三响,漫天红雨中众人欢呼了起来,新娘子到了。  听见这声响,他缓缓转过了身。  她蒙着盖头,只能看见个虚虚晃晃的影,只见眼前迎面走来的人也穿着大红衣裳,瞧不清脸,不过她晓得他也一定在认真地凝视着她。被他看时总有难以言喻的感觉,这种感觉别人看她就没有,世上仅此一个,仅他一人。  隐约看见他向自己伸出手来,周围搀扶她的女孩子见状纷纷离开她向后退去。  没有丝毫犹豫,她将自己的手交给了他。  她晓得,自此以后,就会有人将她妥善保护好,再没有四处飘零,再没有无枝可依,只会余下无一世安稳和……永不哀愁。  牵过她的手,他偷偷在她手里塞了一把圆滚滚的什物,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他在她耳畔轻声说:“花生米,怕你饿。”  这人,啧。  见新郎官和新娘子牵上了手,周围爆发出了一阵喝彩,其声震天轰然,似有雷声在天际涌动。  而后立刻就发现了不对——因为那就是雷声,准确地说,是轰鸣。那声音逐渐盖过了叫喊声和炮仗声。  似有神威、神功、武成、永固、耀威等上千门红衣大炮在面前同时引星开火,万物瞬息间尽摧于炮火;又似有上古巨兽夔牛在浓云中腾空出世,脚踏虺虬之电,口含霹雳之雷,吐息之间的红莲业火能够将四野八荒焚烧殆尽。  烨烨震电,不宁不令。百川沸腾,山冢崪崩。高岸为谷,深谷为陵。  大地剧烈地摇动着,前厅瞬间震落了无数齑粉,人们惊叫着四散奔逃开来。皇帝猛然将她裹进怀中,对着人们大喊:“这是地震,大家不要慌!听我的,不要挨着房子,走远一些,走去空旷的地方!”  地震……离房子远些……  阿溪突然疯了一般,使尽全身力气挣脱了他的怀抱,没命似的跑回了屋中。待他反应过来后伸手拽她,却只捞到了一片鲜红的衣角。  “阿溪!”  她飞身回屋,屋子还没塌,只有房梁在头顶扭动着嘎吱作响。探身入床下,木床早已震碎成了木片子,可她不管不顾,仍旧伸手在里面来回翻找,柔嫩的手被碎片划出了一道又一道淌着鲜血的口子。  终于翻找出了那个布包,又从窗边书案上拿起了那个誊有《几暇格物》的本子,她将这两样死死抱在怀中。  把这些安放稳妥了,阿溪回身准备逃出门去。可这时却再也由不得她了,震波加剧,无数砖块訇然滚落,有一块砸在了她的头顶。天旋地转之时,最后在摇摇欲坠的门框中看见一个红色的影子朝她扑来。  她昏了过去,倒地前兀自死死护着怀中的物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