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朔元年,霍去病刚满十二岁,还在乡下田间调皮捣蛋。虽那年宫闱之事他不甚清楚,但是,汉室并无名为允祥的公主。 每一个朝代的崛起都必将为前朝落败所带来的负面影响伴随。汉初内乱刚平,国力、兵力、财力还是前朝风烛残年的状态,面对不断扰边、挑衅、侵略、抢夺的匈奴,根本无法与之分庭抗礼。“和亲策”便应运而生,成为了下下策中的上选,通过建立汉朝皇室与匈奴王室的姻亲关系来换取时间休养生息、增强国力。 汉女的知书达理与优雅美丽于匈奴人而言新鲜又有魅力,加之和亲实为怂中带软,匈奴人也就愈发贪得无厌。侵略丝毫未减,对女子的需求也与日俱增。若当真满足匈奴王庭的要求不断送出和亲公主,只怕汉朝皇室早就被掏空了。故而,皇室宗亲之女、各国翁主、郡主替嫁也比比皆是。实在不行,就以民间大家女子封为公主送嫁。 但是这些人中,真正记录在册的,仅有嫁给匈奴首领老上单于、冒顿单于、君臣单于的女人。至于送入其他王庭属地的,连个登记都没有,只怕早就被人遗忘了。 “那你为何还要替匈奴人哀歌?”有人问道。 “回将军,”允和阏氏道,“小女已在此生活近十年了,连带允和阏氏的二女一子,共育有五个孩子。单桓王待小女不薄。当初便是大汉不要我了,而今,大汉又毁了我第二个家,将军,您还期待看到我等痛失家园时歌舞升平吗?” 一番话,令在座各位无言。 一直矗立静静看着她的霍去病向前走了两步,弯身轻触允和阏氏双臂,将其扶起:“允和阏氏,尔等倾尽毕生心血,方争得汉朝韬光养晦的时机,换来匈奴对汉军望而生畏、换来大汉岁月静好祥和。如今大汉,再不会以牺牲女子来还换取国家安宁。” 允和阏氏抬头,看见得是一张沉稳而坚毅的面容。虽不见丝毫慷慨、涕零或其他情浪涌动,却格外让人心安、信服。她抿着嘴,却依然止不住热泪夺眶而出。 “允和阏氏!”赵破奴一笑,“我等并非来夺取你的家园,而是来归还你的家园!今后此处再无动荡,你也重新做回汉人,以汉民文化修养培育后代,可好?” 允和阏氏再次跪倒在地,那随身两个婢女也匍匐啜泣。 不杀降俘、继续居于故地,于这些日活得心惊胆战的匈奴平民来说,无疑是最好的消息。 “啥?”卉紫瞠目结舌,继而失笑,“你说的是真的?” “嗯!”赵破奴点头,“霍将军就是这么说的。”他已将今日允和阏氏一事讲给了卉紫。 卉紫说不上为什么,只是意外之余还有一丝惊喜。惊喜于什么呢,也说不清楚。 吾家嫁我兮天一方,远托异国兮乌孙王。穹庐为室兮毡为墙,以肉为食兮酪为浆。居常土思兮心内伤,愿为黄鹄兮归故乡——此为和亲公主刘细君所唱。即便拥着举国上下的感激与敬佩乘马北上,可谁又能知道她趁无人时的声声悲泣。 当时帐内的将士不见得都懂,否则也不会将战俘打扮一番前来歌舞助兴。然而,霍去病是懂得,在这男尊女卑的封建时代,尤为可贵。 夜幕降临。 卉紫与赵破奴在半山坡的石头上一坐,默默地仰望着璀璨星河。 这里距离天空如此之近。中原的星星像是贴在蓝幕上的宝石,而这里的星星却如一颗一颗悬在身边。仿若自上而下洒落的金箔碎片,沐浴其中,周身闪烁有光。 次日,司马越的队伍与主路军顺利会和,损失微乎其微。听闻告捷,喜不自胜。现在,唯独公孙敖部下落不明,令人忧心。 征战刚刚结束,汉政权在此设置行政区划的事宜尚未确定,但万余兵力已开始在此简单设防。同时斥候和鹰隼被派向四面八方,以确认四周是否还有大量敌对势力。 然而就在几日后,一名斥候忽然快马来报,称焉支山南似乎见到大部队正向此方移动。因距离太远、踏起的烟尘障目,尚分不清来者身份意图。一时间全军戒备,列阵备战。直至将近半日后的下午,第四名斥候返回之时,才带回来一个令人振奋的消息——原来是公孙敖部过来了。 公孙敖部万人队伍一路风尘仆仆,也是不断派兵向前打探情况,当得知是霍旗汉军,顿时悲喜交加,快马加鞭地向着焉支山奔来。 霍去病自帐中走出,疾步如飞。他行出军营大门不远后站定,看着马蹄踏起的尘烟滚滚伴着轰隆声由远及近,面色十分不爽。一位军侯骑马持令旗上前,另公孙敖部三里外即停步下马。不多时,公孙敖便率各部将领步行前来。 “骠骑将军!”公孙敖还未行至霍去病跟前,便以军礼敬上,恳切地唤了一声,“公孙敖有罪,误了会师时间。然则此行艰难实属意料之外,几乎是遍地荆棘步步维艰!沿途还经历一次残党偷袭。但截至目前无一人战损、粮草也分毫未失。” 霍去病静静看着公孙敖说完,仅问了一句话:“公孙将军,我部一万七千又一百人已将祁连山境拿下,敢问你去了哪里?你是在跟我邀功吗?” “不敢!”公孙敖连忙回答。 他早已料到霍去病会有次态度,毕竟他晚了十多日之久。然而此话当真由霍去病口中说出时,他心中仍没来由地有一丝恼羞成怒。但面上他只重重叹口气,低头不语。片刻后,才又发声道:“此乃我一人决策失误,与手下部将无任何关系。” “将军!”身旁部将纷纷言声,意欲一同承担责任。虽公孙敖作战思想上并不进步,然而对待兵卫士卒的体恤之心却是真诚实在,因此也算得军心。 公孙敖挥手打断,以眼色令部将噤声,上前一步道:“将军,此责任由我一力承担!” 霍去病轻哼一声:“不然呢?”说罢,转身向军营迈步,边走边道,“一路劳顿,还请将士们整顿歇息。后续主要由你麾下驻守此地直至朝廷设郡,你本人随我回长安复命。” 霍去病年龄不过二十出头,虽身居高位、军功赫赫,然而当他转身离开看都不看着自己说话时,公孙敖心中不快之感加重。但错在自己,又有何说辞?他长叹一口气,垂手跟上。 公孙敖麾下将士入营时,卉紫早已经候在军营门口不远处。她见霍去病摆着臭脸跟公孙敖说了一句话就旋身返回,便连忙躲至一处草垛之后。然而悄悄观察了半天,也未见贴近公孙敖身边的人中有韩焉的身影。 奇怪,监军纵然为虚职,也属行政团队,怎公孙敖领着一干部将,却始终不见有人提到韩焉?她想问,然而公孙敖等人面色凝重步履匆匆,她也实在不好上前。只得返回营帐,坐在帐前等待消息。 “丫头,最后一副药,喝了就好了。”循翁在帐内催促。 “哦!”卉紫应声,起身钻入帐内,接过药碗,捏着鼻子一饮而尽。擦擦嘴便又出去门口坐着。 循翁见状,摇头叹息。 “师父,”卉紫显然听到了循翁叹气声,便掀开帐帘道,“莫非你知道韩焉去哪了?” 循翁眼一瞪:“我如何知道!你莫要让我卜卦去寻人口!” 卉紫冲循翁办了个鬼脸,便放下帘子,安静地在门口坐下。 西方云霞一片,随傍晚的风缓缓地移动,飞鸟不时划过天际,留下悠扬婉转的鸟鸣声。除战马仍旧补给专用粮草之外,其余走马驮马,均放到了半山坡上一享鲜草之味。晚膳当时,军营四下炊烟袅袅,到处是扑面而来的生活气息。少了战争打杀之气的匈奴腹地,也逐渐开始舒展出它独有的自然风情。 然而至晚饭结束,仍未见韩焉派人来寻自己。卉紫有些坐不住了,顾不得天色已黑,便去寻张伍长。她站在张伍长帐前、听到里面传来了急切争论之声,一丝不安自心底升起,不假思索地掀了帘子进去。 屋内只有四人,这四人来自百人伍中那十人,卉紫都认识。 “刘会,你怎么来了?”张伍长连忙问道,并借机转了话题、打断适才所谈言论。 “你们在这干嘛呢?”卉紫一边反问,一边暗自观察所有人的颜色。然而鹰隼训练有素,一个个的面无表情,看不出一丝破绽。 “我们……”张伍长笑了笑,回头看看几人,“在讨论如何执行主公的任务。” “那你们主公人呢?”卉紫接着问。 “还在霍将军帐中。”张伍长看着卉紫。 卉紫点了点头:“那我去了。” “哎!”张伍长一把拉住卉紫,“正在研究军机要务,你不要去凑热闹。” 卉紫回头看着张伍长,目光仿佛要将他抽丝剥茧地研究明白。她放慢语速想要借机多发现些端倪:“我对此战知道的——只怕不比你们少,我是能给建设性意见的。” 张伍长却不放手,回头使了个眼色,便有两名鹰隼上前撅住了卉紫双臂,架着她向外走。“刘会,你好好休息,明日再议。” “张伍长!!!”卉紫没想到他来这招,气急翻脸,“你放开,他人在哪呢?我又不是非要见他!放开放开!”她说着意欲低头去咬,然而鹰隼不为所动,手如鹰勾紧抓卉紫不放。 “张伍长!”卉紫转头,咬牙切齿道,“你要干什么!张伍长!张什么来着?你叫啥来着?”她被带出帐外时还在不依不饶地说着,声音很快淹没在夜色之中。 卉紫一路嚎叫、威胁、哀求、卖萌均不当事,那两个人似是执意要让她回去睡觉,甚至不惜在将她丢到床榻上时,点穴令她昏睡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