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后。 江家的一行人于午时抵至长安城边,做最后的休整。江南絮于轿内休憩,刚刚合上眼,贴身的婢女就卷了帘子,压低了嗓音与她道,“沈千容消失了。” 江南絮猛地盯住婢女,“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方才。”婢女垂下眼,恭敬作答,“她说去方便一下,就再没有回来。” “罢了。”江南絮摆摆手,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长安城。 最繁华街段最豪华的酒楼。二楼临街的包厢内,一婢女模样的女子正伸着食指奚落对面亭亭立着的女子。 “你也不看看你是什么身份,我们家少爷岂是你能够肖想的?” 被指着鼻尖戳着的女子倒也不怒,也未曾有半分羞恼,只目光灼灼的看着那位被称作少爷的男子。 那一身蓝色锦袍,采用的是豫之锦最好的料子。腰间坠的玉石同发上的碧色簪子,皆是价值连城的宝物。他手执一柄折扇,摇晃的甚是洒脱,端是看好戏没商量了。风流贵公子,说的便是这般人物了。 至于那张脸,倒也算配得上这身家同那婢女的趾高气昂。他的肌肤较之女子更为细嫩,一双细长的桃花眼微微上挑,偏又附和着阳光洒下细密睫毛的剪影,明明冷眼旁观,却又仿佛在笑着,勾魂摄魄。 女子径自坐到了他对面空着的位子,那婢女看着这般情形愈发恼怒,伸手便要上前将她拽走。女子身子后倾,慵懒的靠着椅背,看着窗外人流涌动的繁华,悠悠然道,“江湖饮马,尘缘遇。” 男子果然冲那婢女摆了摆手,可也仅此而已。婢女自是懂得自家少爷的心思,因此不动手,嘴上便是愈发的不客气了。 “你莫以为你念过一些书便能入得了我们少爷的眼,你不要痴心妄想了。这整个长安城,喜欢我们少爷的数不胜数,何时轮得到你了?” “你若是有些自知,便自己出去,不然我让人撵了你!” “你到底走不走?” 女子到底是无奈的扶额叹息,她倒是不介意这婢女唠叨上几个时辰,只怕隐在暗处的人快要忍不住了,事后能将这女子结果了。末了,只得扯了嘴角冲对面的男子僵硬一笑,“柳之祁,我是沈千容。” 柳之祁闻言陡然坐直了身子,怔怔的盯着她,一时间,竟忘了要打发婢女出去。 沈千容继续徐徐道,“柳公子浪荡无双,可也应当有所挑剔。莫不是旁人扑上来,你便要接着?”这便是说与那婢女听的了。果然,那婢女脸色一阵青白,转眼便自觉退了出去。 “是你?真的是你?沈千容?”柳之祁极是激动的上前,伸手便要抓握了她的手,“我……我打听了消息得知你要来长安,没想要你真的来了。” 沈千容不着痕迹的收回手,“多谢期许!” “不妨事不妨事。”柳之祁的欢喜溢于言表,“能见到沈小姐是我的荣幸,方才之事还请你不要介怀。”自打蛊女沈千容的名头于一个月前在江南流转,他便得了消息,也留了一个心思。因而探听到她这两日便抵至长安,他便愈发频繁的现身在这热闹的长街上。这里又是通往太子府的必经之路,他盼着能见一面,若能说上一句话自是更好。 熟料,她就这般出现在了眼前。 蛊毒的种类确然是有千万种,可存于古书之中的,有一样是这天下有情男女都难以抗拒的存在。情花蛊。下之,便此生此世,唯此一人。这是所有爱而不得之人的解药。 沈千容终是扑哧一声笑出来,双手托腮饶有兴致的瞧着他,“柳之祁柳公子,你惯常便是这么的……不正经么?” “咳咳!”柳之祁闻言,特意做了严肃的姿态,绷着脸一字一顿道,“哪有不正经?我正经的很!” 沈千容抿着嘴憋着笑,重重垂了垂精巧的下巴。“嗯嗯!”她凝着柳之祁那一双招惹了不知多少少女心的墨色眉眼,好一会儿才忍了笑意,眉眼弯弯道,“既是柳公子还算满意我的出现,那么可否帮小女子一个忙?” “何事?”柳之祁发问,迎上沈千容的视线。他方才过于激动,这会儿才算正视眼前女子的面容。她并非十分出挑的女子,但也全然不似他先前想象的那般神秘莫测。她看来,仿佛只是一个涉世未深,偏又有些狡猾可爱的女子。 如一只……还未懂得魅惑的狐狸。 沈千容放下手,交叠着放在桌上,略坐直了些身子,“帮我引见一个人。” 柳之祁的面色真正严肃起来,“谁?”巫蛊之术重现于江湖,本就有些蹊跷。而蛊女沈千容偏又出现在他的眼前,他不能不多想。 “叶阑青!” 柳之祁眉头一蹙,下意识便警惕的看向她,“你要做什么?”他同叶阑青打小一起长大,现时也是最好的兄弟。 沈千容看他紧绷的面容,不由得笑起,“我能做什么?给他下蛊让他爱上我么?还是他得罪了我,我想着要他的命?” “不然呢?”柳之祁盯着她,面目已有松缓。 “我要做这两件事,何须如此大费周折请你引见,倒不如找个杀手,夜深人静悄悄地就将事办妥了。”沈千容看向他,面色凝重。开了口,却又似是轻薄的姿态。“我看上他了,想要日久生情,一生一人。” 柳之祁嘴角抽了好几下,好一会儿,才默默咽了口水,颇是难以置信的瞧着她,“你确定?” 沈千容到底是没好气的白他一眼,“柳之祁,天下间的女子,非得喜欢你一人吗?你是很好看,但也仅是好看。轻薄恣意溢于言表,有什么好骄傲的?再者,彼时你们两人,难道还怕我一个弱女子不成?” 柳之祁倒吸了口冷气,心口陡然被浇了个透心凉。他及至弱冠之年,最尴尬难堪的也不过此时此刻。只是…… “我如何信你?”他勉强应答。 沈千容微微侧身,看着长街一片寂静后行过的队伍,正是江家那一行人。她缓缓沉吟道,“兴许,我可以助你得到你想要的东西。” “当真?”这诱惑不能不大,他立时就眸光闪闪的紧紧盯着她。 沈千容眨眨眼,“当真!” 只是…… 柳之祁后知后觉的失了会神,“不对啊!”他蹙着眉不解的看着对面这个仿佛仍是纯真少女模样的女子,他方才只觉得尴尬,竟忘了她的反讽似是哪里不对劲。 末了,柳之祁仍是忍不住低声咕哝,“我怎觉得你同我言语,似是颇为熟稔,怪哉!”然他确认两人从未相识,便收了疑问的心思,终是同她道,“也罢!我引你们相识,”说着,又是特意强调,“仅此而已!” 沈千容莞尔,“我只要相识,仅此而已。” “那我们便走吧!”柳之祁“啪”的一声合了折扇,顾自起身。 沈千容仓促的附和着站起来,“去哪?” 这便轮到柳之祁淡然了,他回过身悠悠然笑道,“叶将军有请!” “什么?”沈千容惊异的看着他,眼下已是不安。 “怎么?你不愿意?”柳之祁疑惑的看着她,愣了愣才了然的调笑道,“你莫不是怕了吧?还是害羞了?” 沈千容待他的笑意有所收敛,才嘟囔着嘴,甚是别扭的解释,“我……总要准备准备吧!” “有什么好准备的?”柳之祁如一个久经情场之人,颇是语重心长偏又忍着薄唇泛起的笑意,“你既已瞧上了他,又要日久生情,那便总有个初次相见。我看今日这天色就很好。走吧!” “不不不!”沈千容连连摆手,“明日,明日!” “为何?” “你今日先着人告知他,会将我引见给他。然后不论他是何姿态,明日照旧带我去见他。” “这又是为何?”柳之祁愈发不解。 “我想要他先记住我的名字。”沈千容郑重道。 “也好!” 接下来,柳之祁便邀请沈千容住在了柳宅,所用的说辞便是,这是一个朋友,来家里小住几日。 沈千容一路随着柳之祁进了一个僻静的院落,才抬起脸绽开笑意,“看来你的家人很是习惯你带人回来,竟也不多问一句。” 柳之祁的脸色再度有些僵硬,轻咳了两声才道,“看破不挑破!” 沈千容抿嘴笑笑,“好。” 晚间,柳之祁备了酒菜,以示欢迎。 他兴之所至聊了许多他同叶阑青幼时之事,他幼时比现在还要目中无人,仰仗着柳家是这长安城中数一数二的富庶人家,一惯瞧不上别人。那时的叶阑青也未一战成名,不过是个五品武将家的小小少年郎。 “那你们两个是如何相识的?”沈千容微笑着看着他。 柳之祁一顿,默默咽了口水。不知为何,眼前这个女子明明温婉的笑着,偏又如狐狸般狡黠,句句都能戳中他难以启齿的曾经。 柳之祁别开眼,艰难道,“幼时目中无人,在街上耍狠的时候,被他揍了一顿。后来慢慢的就成了生死之交。”他顿了顿,执起手边玉盏迎了迎,“浅酌两杯?” 沈千容举了玉盏,轻抿了口醇香的佳酿,凝见他探究的神情,“最后一个疑问。” 沈千容莞尔,“请说!” “你怎的……看上他了?”并非他多心,实是叶阑青的性子惯常不大招惹姑娘喜欢,眼前这位偏又如此费尽心思,实在令人好奇。 沈千容单手托腮,一手把玩着这极为精致的玉盏,目光沉静悠远,“我倾慕一个跃马扬鞭、风姿无双的少年将军,不正常么?” 正常!只是,你倾慕的那人却不大乐意见到你。 柳之祁此般想,却没这般说。想来,他亦是好奇明日相见的情形。 三更时。 夜色静谧,一道墨色的影子在微凉月光下消无声息的落在柳宅别院。 沈千容衣着整齐的打开门,“何事?” 千阳垂下头,姿态一如既往的恭敬,“江小姐请您着人照拂她,时日久了,她恐性命不保。” 沈千容蹙了蹙眉,很久没有回应。直至千阳将要抬眼看一看沈千容的神态,她才陡地冷冷道,“去着人看着!” “是!” 顿了顿,沈千容又是忍不住嘱咐,“记得,仅保她性命无忧。” 千阳怔了怔,仍未有任何疑问,果决开口,“是!” 次日。 沈千容以柳之祁婢女的身份,径直便进了将军府。将军府全不似柳宅数进数出的奢华,但仍需有人指引。柳之祁一路带她穿过庭院幽深凄冷,最后二人于后院亭中等候。 沈千容听到脚步声时,慌乱的转过头,只见长廊尽头走来一个俊雅清朗的男子,身影颀长,袍服雪白。他的少年气仿佛刚刚褪尽,赤子心已然沉静。玉簪束起一头乌发,额前散落的发丝随风轻扬。 待他走近了,沈千容才看清那坚毅分明的五官和冷硬的线条,以及那眼底的冷傲孤清。 “你便是蛊女沈千容?”他深邃的眉眼仅瞧了她一眼便错开,嗓音清冷,未有一丝一毫的温度。 沈千容满心欢喜的点头,仿佛突然间得了最爱胭脂的少女。 她站在原地激动地无以复加,侧过身却望见那两人坐于亭中的石凳上稳如泰山。柳之祁眼巴巴的瞧着她等好戏,而叶阑青却是目光沉静的盯着那一池莲荷。 沈千容深吸一口,咬了咬下唇,再是顾不得仍有旁人在场,径自站到叶阑青跟前竭力镇静道,“叶阑青,我真的很不喜欢长安,我不喜欢这里苍白的天,这里的热闹、浮华,不喜欢这里长街铺满的干涸,但我喜欢你,叶阑青。” 柳之祁瞬时目瞪口呆。仅余的理智深知,此情此景,唯有麻溜的隐遁才是正经。可又是此情此景,不看好戏委实不是他的作风。于是,迅速决定屏息以待。 叶阑青听她所言,目光终于层层叠叠的望来,细致打量眼前这个身着碧色衣裳的女子。 她的精灵撩人皆在表面,但……似是哪里不对劲。 沈千容却是很满意他的反应,可她心跳如雷,唯有纤细的手指瑟缩在袖口里一点点收紧,然而面上却是下颌微扬,攒了所有的魄力,一字一顿目光灼灼道,“叶阑青,总有一日,我要你铺锦十里,迎我进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