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二十二章(1 / 2)督公千岁首页

江怀越背着手走下台阶。他瞥了杨明顺一眼又道:“裴厂公什么意思?”

裴炎夺过身边人手中的长刀猛地撩开了那裹着尸体的白布露出若柳死不瞑目的样子。他指着尸体,狠狠道:“她头上之前还有一支金钗现在去了哪里?!还不是杨明顺偷走了吗?!赶紧叫他拿出来!”

“明顺,裴厂公说的可是实情?你这个不长眼的东西,连死人首饰也要偷,真是想钱想疯了不成?”

杨明顺委屈道:“督公老天爷作证我就是手欠!来的路上听说死的是个花魁娘子,一时好奇忍不住……嗐,这看了一下,差点没把我吓坏,哪有心思去顺手牵羊?”

江怀越厉色道:“还敢说谎?!裴厂公又不是老糊涂难道会冤枉你?!”

杨明顺叫苦连天裴炎步步紧逼,眼看着就要翻脸,却见游廊那边又有一群人匆匆赶来。

“这是怎么回事?好端端的出游之地居然有了命案,幸而两位大人都在此,是否查出了什么端倪?”“据说死的是名官妓此事难道与男女情爱有关?”

这几人皆作文士打扮藏在门后的相思偷偷瞥了一眼,就认出最前面的正是当日来淡粉楼设宴的户部侍郎邹缙在他身边跟着的应该都是朝中官员。想来这些自命风流的文臣也趁着卉珍日前来出游却没料到正遇到了这样的纠葛。

江怀越拱手回礼向众人简单说了起因,裴炎脸色越发难堪,在一边冷笑不已。江怀越伸出手朝着杨明顺比划一下:“过来,当着诸位大人的面,就让裴厂公搜个身,也好化解他心头疑惑。”

杨明顺瞠目,不情不愿地上前,嘀咕道:“小的身份卑微,被搜个身也没什么,可这打的不就是您的脸吗……”

“说什么打脸,谁叫你行为不端鬼鬼祟祟?!”江怀越眼中含怒,顾自退到一边。裴炎哼了一声,叫来两名心腹,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把杨明顺浑身上下搜查了遍。

众人盯着一眼不放,相思亦不敢出声,眼看着那两个东厂档头将杨明顺查了又查,最后手一垂,躬身向裴炎道:“厂公……实在找不到金钗。”

“怎么可能?!”裴炎瞳仁收缩,面带狠意,袍袖一挥,“除了他还有谁趁乱接近过尸体?!给我一个个查!”

杨明顺整了整衣帽,笑道:“裴厂公,您这是要把在场所有人都搜个遍?邹大人王大人他们都看在眼里,我家督公不说,可您这做法也太过那什么了吧?”

江怀越倒是平静站在一边,姚康等西厂掌班、役长等人带头议论,邹缙审时度势,少不了出来打起圆场。裴炎虽心里有火,但毕竟面对的都是朝中大臣,他心里也并没十足把握,若是强行将西厂所有人都一一搜身,一旦查不到金钗去向,自己更没法收场。

他最终只能以凶狠的目光扫视众人,背对着江怀越道:“谅你们也掀不起什么波浪,这笔账我可是记着了,有些人自鸣得意,别忘了盛极必衰,总有倒霉的那天!”

江怀越依旧背负双手静立门前,唇角含笑,不愠不恼。“裴厂公所言极是,这番道理大家都懂,也不知会应验在何人身上。”

裴炎冷笑几声,不想再作口舌之争,低声呵斥着手下,便带着他们悻悻离去。

杨明顺撑着腰,“嘁”了一声:“我看最后那句话送给他自己还差不多!”

“少说几句!”江怀越盯了他一眼,走下台阶向邹缙等人拱手道谢,邹缙等人本是在挽春坞对面的碑林吟诗作对,是姚康的手下赶去找到他们,带来了此处。如今看矛盾暂时化解,虽对事情还存有疑惑,却也不便再多问什么,客客气气告辞而去。

江怀越这才朝杨明顺伸手:“那支金钗呢?”

杨明顺迟疑了一下,指了指姚康腰间挂着的绣春刀,姚康这才反应过来,取下佩刀使劲倒了几下,从刀鞘缝里落出了那支细长的金钗。杨明顺将之交于江怀越,笑道:“督公,您看小的这回是不是够机智?听到裴炎他们进来,就偷偷翻出后窗,把在翡翠林休息的姚千户他们找了来,还顺路叫个番子去找邹大人,又趁着场面混乱偷来了金钗,一下子做了那么多事,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

姚康他们原本就是跟着江怀越来的,因为人数众多,留在挽春坞不合适,便去了不远处的翡翠林喝酒休憩。听杨明顺这样一说,他也直点头:“您还别说,小杨掌班平时看着不着调,关键时候腿脚飞快!”

众番子哄笑起来。

“什么不着调,您这是夸我还是损我?”杨明顺嘟嘟囔囔地很不高兴,江怀越没理他,回头间才见相思已经悄悄走了出来,于是背着手问她:“怎么忽然就聪明起来了?”

相思先是怔了怔,随后想到刚才在堂内抱着裴炎双腿不放,又哭又闹的场景,自己也不由红了脸。“我……我在房间里刚一醒,小杨掌班就不让我出声,然后蘸了茶水,在桌上写了几句话……因此我才那样做。”

“瞧见没瞧见没?还是少不了我的智谋!”杨明顺挑着眉,又是满脸笑意。姚康在一旁问:“裴炎气哼哼地走了,会不会进宫告状去?”

“今日是万岁爷生母李太妃忌日,圣上一早就焚香斋戒,以谢母恩。裴炎就算想要觐见,也没那个资格。”江怀越返回堂中迅速写了张纸条,随后出来将之和钱袋掷到他怀中,“跟姚康一起,带着他们去买些好酒好菜,不用给我省钱。”

众人喜笑颜开,呼呼啦啦拥着杨明顺沿着河岸去了。方才还挤满了人的挽春坞前,很快只剩他和相思两人。

堂前阶上,媚阳洒金,碧影横斜。

他与她只隔了一级石阶,温热的风从河畔来,拂乱细细芳草,吹落点点白花。

“你那些哭闹说辞,都是杨明顺教的?”江怀越好似不经意地问道。

相思低了眉睫,朝他行了个礼:“不是,他只简单地写给我看,叫我务必帮着督公。裴炎进来时候我又急又怕,索性豁出去了,还请您不要见怪……”

他淡漠哂笑:“哦?他跟你说什么了,你就一心帮着我?”

“他就在桌上写了一句。”她迟疑了一下,终于小声道,“假若我站在督公这边,您会保我一生平安。”

微风又吹拂下一树细碎花瓣,落在相思那黛绿织金衫上。肩头刺绣鸾凤缱绻,落花飘拂其间,恰如凤衔花舞。当此佳人丽景,江怀越却只有一个念头,刚才那钱袋,真不该给杨明顺!

之前裴炎闯入挽春坞的时候,相思正迷糊着苏醒过来,才一睁眼就看到人影晃动,随后就被人捂住了嘴。她惊吓万分,挣扎间才看清原来是杨明顺。他做手势示意噤声,随后蘸了茶水在桌上草草书写。大意就是东厂提督要来找麻烦,此事牵扯到两派暗斗,若是相思说话不当心,就会招致杀身之祸。

相思真觉得自己流年不利了,怎么又会卷进麻烦,且又跟厂卫扯上关系!

杨明顺见她神色不悦,便很快地写了那句话:只要站在西厂这边,督公定会保你一生平安。

相思看到这话时,心里是有些抵触的。什么叫保你一生平安?自己本来就不是惹是生非的主,要不是接连遇到他,也不至于狼狈成这样。

再说谁都知道他江怀越是何等寡情薄义,不久前还想杀人灭口,如今又来威逼利诱。

可是裴炎在外面步步紧逼,听上去也不是良善之人,她已经在杨明顺的控制下,如果敢公然与他们作对,只怕活不过今天。而且,她听到东厂这两个字,从心底里就更为痛恨。

父亲当年被捕押送返京,最后就是死在了东厂诏狱。

所以她才孤注一掷,竭尽全力,看上去是在替江怀越卖命,其实还不是为了保住自己?

但这些想法她都不能说,她知道,在江怀越眼里,她不过是个胆怯卑微的官妓,之前那一通出格的表演,已经令他惊讶了吧?

他踏上两步台阶,到了她身后,本来是往挽春坞正堂里去的,中途又止步,抛下一句“进来”就顾自入内。

湘妃细竹帘轻轻半垂,两边飘着杏白的缀子,苏苏落落的,映在暗紫陈檀木多宝槅间。江怀越随手托起青花折枝瓶端详,相思站在竹帘旁,身处这样的场景,让她想到了当初在淡粉楼水榭自荐枕席的那一幕。

她低着眼帘,瞥见自己的八幅曳地湘水裙,脸颊更是微热。今日怎么就正巧又穿了这条裙子?好在当初他很快就撇下她离去,应该对这裙子没有印象……

“你当时在石山下,到底看到了什么?”江怀越忽然发问,相思晃了晃神,一时没反应过来。他侧过脸,见她白皙的脸上微微发红,不由得皱起眉。

刚才不是还挺机灵?怎么又在莫名其妙的发呆?问了这一句,有什么值得害羞的?

他的脑海里忽然闪过不好的猜测,马上沉声教训道:“别人私会,你还好意思偷偷摸摸去看?”

相思愕然:“我只是在路上捡到了若柳的金钗,想去还给她,然后就看到她和那个男的拉拉扯扯上了石山……”说到此,忽醒悟过来,恨恨盯了他一眼,“督公您想的是什么?我可没看到一点点的香艳场景!”

他语塞,冷哼一声,将花瓶放回原处。

相思只得将前后经历复述一遍,随后说:“我在山下没看到旁人上去,那男子摔下时还紧紧抱着若柳……”

“依你看呢?”

她犹豫了一下:“若柳应该是无法摆脱裴炎的掌控,那位琴师失望至极,或许两人到山顶后又发生了口角,最后琴师拽着她,双双坠崖。”

他没做声,绕过多宝槅架子,来到她刚才躺过的沉香木美人榻前,撩起下袍坐在那里。

“倒真是一场荒唐。”

青瓷瓶内花枝横斜,室内浮动暗香,相思没好意思跟过去,隔着疏繁有致的花朵看他:“督公为何这样说?”

他眉间眼角尽是恨其不争的鄙夷:“为这样的事就断送性命,不是荒唐还能是什么?”

“……督公心怀远大,自然无法理解,但对于将情感看得极为重要的人来说,被心上人敷衍欺瞒,却是会深陷绝望的。也许琴师就是这样用情至深的人……”

“他?”江怀越给自己倒了一杯清茶,脑海里浮现出琴师瞿信平日的模样。他出身贫寒,又是乐籍,尽管饱读诗文也无法改变自己的命运,最终只能步父亲后尘,在清江楼当了琴师。因为长相俊美,颇受诸多官妓喜爱,甚至有些性情出格的闺中千金,也偷偷爱恋于他。

因此,当杨明顺呈上十多名可作为西厂细作的人员名单时,他略一思考,便圈出了瞿信的名字。

看起来清高固执的瞿信,因为要不断替好赌的父亲还债,利用自己独特的身份,替西厂探得了不少重要讯息。再后来,他们知道了轻烟楼的若柳是东厂细作,而且又是裴炎的玩物,便安排好机遇,在去年的卉珍日,令瞿信和若柳相逢。

在两人交往的日子里,瞿信源源不断地送回有用信息,然而谁也没想到,他渐渐不满足于和若柳的私下相会,也厌倦了自己的身份,居然想要带着若柳逃离京城……

江怀越摇了摇头,用杯盖轻轻撇去茶末:“什么用情至深,分明是深陷泥淖无法自拔。本是教坊司的子弟,理应见惯了风月言笑,却还在美色面前失了理智。”他抬眸看相思一眼,用一种悲悯情怀说道,“想来也只有你这样太过天真的人,才会同情惋惜。”

相思有心争辩,却又放弃了念头。他本就是不懂情爱的宦官,执掌大权后看惯生死,对世间人都该存有的情感更鄙弃看低,完全是个凉薄心性。与他谈论这些事情,恐怕既会自讨没趣,也会刺伤对方自尊。

可还是有些咽不下气,便懒懒回了一句:“督公不是说教坊司的人理应见惯风月吗?为何还说奴婢太过天真?”

“你当属异类。”

“……什么?”

相思在花枝那端惊诧,江怀越却好似不想再搭理她,躺在了美人榻上闭起双目,隔了片刻又忽而道:“你不是应该也在献曲名单内吗?如今只怕是全都结束离去,单剩你一个。”

“我之前就在挽春坞外等候,却没想到在里边的官员就是您……”她顿了顿,试探问道,“大人,您还需要听我弹奏一曲吗?”

他睁开双目,很快地瞥了瞥,又闭上眼,枕着双手。

“不用。”

她有些踌躇:“那我……奴婢什么时候可以告退?”

什么时候可以告退……什么时候能放我们回去……又是这样的话。无论别人装得怎样毕恭毕敬诚惶诚恐,仿佛他真是高高在上不敢玷辱,可是在他们心底,都恨不能早早的,远远的,跟他隔开十万八千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