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婢不敢,”天香声音低下去,还要再说,又一个人轻轻柔柔劝道:“天香,那是我堂妹,骨肉至亲呢。她病了我们来看望,是天经地义的事,不是么?” 起初玉琳琅还不以为意,待听到最后一句话时,心底里不由泛起一股恶心。 你道外头是谁,正是她的“至亲骨肉”,她的大伯母张氏和她的堂姐玉寰、堂妹玉蘅! 大伯父!堂姐! 玉琳琅不由咬紧了牙关,待回过神来,才发现掌心被自己的指尖掐了好几个月牙瓣,一瞬间,似乎又回到那个让她充满屈辱的小屋子,安霜盛气凌人地俯视她,轻佻地说,“你的大伯该谢谢你,否则,嫁入毅勇侯府的,便该是你的堂姐了”。 当时她听到这句话时多少有些愕然,许久之后她才从忠勇侯的嘴里听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当年的忠勇侯偶然路过安平见到了她的堂姐玉寰,惊为天人,回京之后仍旧朝思暮想,偶然得知新晋安霜郡主的郎君亦是安平村人,遂寻上安霜郡主牵线搭桥,过程如何她自不必细想,她只知道,最后做了忠勇侯小妾的是她,险些死在忠勇侯手上的,也是她! 骨肉至亲,这便是她的骨肉至亲! 她的牙上下打颤,整个人又陷入到在忠勇侯府那一年的梦魇中去,一阵冷风灌进来,她抬了头望去,只见门帘被直喇喇被掀开,玉蘅走进屋愣了一愣,回了头道:“你瞧,你家主子醒着呢!”话音未落自己便窜进来,门外张氏的声音亦扬起来:“给我让开!” 玉衡三两步走到跟前,回头嗔了天香一眼,也不管玉琳琅面色如何,先是开口告状:“娇娇姐,你可真得好好管管你天香这丫鬟,我和娘进门都要拦,一点规矩都不懂!是吧,娘?” 张氏缓缓走进屋里,身上衣着华丽,脸上带着精致的妆容,每一步都走得自持庄重的模样,走进屋来低低“嗯”了一声,“是该好好教教规矩”,一壁拿出帕子,在玉琳琅的床沿扫了扫,假作亲热坐下来。玉寰一如既往文静淡然,到底年长她们一些,身子长开了,现出窈窕的曲线,脸上挂着浅浅的笑,进了屋问道:“妹妹身子好些了?” 天香气得脸色刷白,玉琳琅赶忙给她打了个眼色,道:“天香,去泡茶。”顿了顿,自己倒笑了,“瞧我这记性,咱们的茶都是些茶沫子,伯母怕是喝不惯……”略抬了眼看眼前的三个人。 玉兆和没出息,一辈子贪婪耍滑,玉老太爷当年看着玉兆祥风光无限,玉兆和却这般落魄,担心玉兆和下半辈子没着落,靠着玉兆祥那些年的风光,给玉兆和寻来了这门亲事——长平镇上孙屠夫的独女张氏,算起来还是张妈妈的远房侄女儿,可从来没正眼看过张妈妈。 到底是屠夫家的闺女儿,打小身上就带着戾气,把一个好吃懒做的玉兆和管得严严实实。听说从前玉兆和成亲之后还不忘流连烟花之地,张氏带着她爹提着把屠刀就杀上了妓-院,把人家小凤仙当场吓得尿了裤子,从此威名远扬整个长平镇。 十几年过去,张氏倒是修身养性,变成了如今这一副当家主母的端庄模样——当真是端庄典雅,可又如何?玉琳琅眼风略略一扫,便察觉张氏头上戴着的凤凰金簪,是曾经爹送给娘的定情信物,玉蘅手上戴着的那对绞丝银镯,是娘在她十岁生辰那日,送给她的礼物。 那些东西曾经都是她的。给娘办丧事的那几日,玉琳琅整个人哭得昏死过去,家里也乱成了一团,当天夜里家里还闹飞贼,银两财物都不翼而飞。玉琳琅没了主心骨,请张氏前来帮忙,等丧事办完,玉琳琅渐渐发现家里除了飞贼偷走的银子,还少了不少东西,当时只当是混乱之中被顺手牵羊了,没想过几日,东西却出现在大房人的身上。 从前她面皮儿薄性子弱,得知东西被偷了,嗫嚅地跟张氏提起过几次,结果张氏和玉蘅异口同声说是玉琳琅亲手将这些东西赠与他们的,说得有鼻子有眼,连玉琳琅都怀疑自己是不是悲伤过度得了梦游症。 玉琳琅也才曾经想用别的东西把这凤凰金簪和绞丝银镯换回来,可是每每提起,张氏总是打了太极将话头引开,转而在那感叹如今的世道柴米油盐有多贵,大伯父玉兆和要养这一家子有多么地不容易,慢慢地提到,小满年纪还小,将来要出人头地,还得玉家大房撑腰……连消带打,将玉琳琅想要说出口的话硬生生憋了回去。 再后来她的两个堂姐妹时常过来看她,每来一回就跟土匪过境一般,玉蘅蛮横些,明着抢暗着拿,玉寰倒是假情假意拦过几回,开口念两句,玉蘅不听,她也就当没看到,玉琳琅若是抗议,玉寰只会两手一摊,浅浅一笑道:“蘅儿年纪还小,瞧见喜欢的便不放手,我劝也不听。不若这样,姐姐那也有些新进的首饰,妹妹随我一道回去挑些,可好?” 话是说了几回,可从不见玉寰真的拿出半点东西来。张妈妈和天香看不过眼,有一回玉蘅要枪玉琳琅的东西,张妈妈上前去护,玉蘅自己没站稳撞到了墙根,结果玉蘅呜呼了一声说玉琳琅纵容下人打她,村里渐渐传开说玉家大房两个孩子有爹生没娘养,家里的下人都敢对主子动手,张氏连着几个月对她不闻不问,身边的邻居大妈大婶却不断上门劝她,话翻来覆去说,大意不过是,她和小满如今没爹没娘,大伯便是唯一的亲人,往后的日子还得仰仗他们,凡事忍忍也就过去了。 那会又遇上小满发了几天高烧,她没法子上门跟玉蘅道歉,张氏这才又开始照拂她们。 那会她也劝自己:都是至亲骨肉。 而今想来,这种想法真是他妈的太可笑了。 就如她这一场病来说,前一世也如这一世一般,她意外跌入冰水里几乎丧命,天香急得火烧眉毛,在玉兆和的屋子跟前等了一天,只换来一句“老爷不在家,太太身子不适”,天香扒拉着张氏身边的花妈妈哭了半晌,花妈妈才勉为其难去通报,最后也不过换来一两银子……就像天香说的,这一两银子能管什么?最后还是得让天香剪了她浓密亮黑的辫子换了点药钱。 至亲骨肉,这就是至亲骨肉。 “嘶,姐姐你这房间可真是太冷了啊……”一旁的玉蘅轻声抱怨,“大雪天的,褥子这么薄,怎么睡……诶,姐姐这么看着我干嘛?”玉蘅见玉琳琅眼睛直勾勾地望着自己,嘴角还露出几分讥讽,心底里不由有些发怵,不由自主勾住张氏的手:听玉小满跟玉小麟提起过,玉琳琅醒了有几天了,这些天不哭不闹成天直勾勾望着窗外,不晓得在想什么,当时她还开玩笑对玉小麟说,二姐姐别是被水鬼上了身勾了魂,别是被她说中了吧? 方才她那眼神,真是陌生地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