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观天地之大,俯察品类之盛,便足以判定天地间所有品类都分得出个三六九等,有差、中、好、更好与最好之分。不过,要论八月十五中秋之月的圆、大与亮,大唐玄宗皇帝天宝十四载乙未年的那一枚,多半称得上是历朝历代之最圆、最大与最亮哩。
那一年那一夜的中秋月断断称得上是古今第一等的圆月、大月与亮月,看见过的人死了都记得,那晚苍蓝色的天际并无一丝一毫的飘雾浮云,故而越发衬托得那枚中秋月的圆润清亮。只要目力还不错,那一年那一夜的中秋月就看得不怎么费劲:或登西京市廛的旗亭去看,或陟长安郊外的丘陇去看皇上与贵妃在兴庆宫的廊檐下看,黎民同家眷于自家屋的户牖内看。看处虽两样,观者纵不同,可看得的其实都是同一规格与同一亮度的圆月,任何人只要稍微看得仔细点,都不可能遗漏去嫦娥常年居住的广寒宫,还有吴刚恒久砍斫的桂花树。也许皇上,也就是目下给全伙大唐臣民称为“圣人”或“大家”的李隆基英明得过久了,天下也承平得太长了,那一年那一夜,凡是举头望明月的人只有兴高采烈消费当下繁盛的,鲜有伤怀动怨忧思未来兵燹的。
遗憾的是,那一年那一夜,酒仙兼诗仙李太白没在长安城内驻足滞身,并将永不返回长安,然而,他此前或醉或醒写下的咏月佳作却永久留在了长安,吟诵于长安千家万户的记忆里、高低阔狭的宅子中和男女老少的口唇间。
譬方说就在眼下,长安寻常百姓居住的寻常市井边上,就有好几个梳着冲天辫的八九岁小儿将要边跳绳边望月。照他们自家订下的规矩,跳绳的人倘若不能背出李太白任意两句咏月之作,那根鹿皮绳子就得一直甩动下去,直到他累得跌倒为止。
绳子劈哩啪啦,头一个跳的人吟出来的是:
“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
随即,又听得第二个朗声道: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
接着,第三个脱口而出:
“却下水晶帘,玲珑望秋月。”
第四个更是胸有成竹,一边跳绳,一边伸手,在天幕上的月亮边比划开来:
“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又疑瑶台镜,飞在青云端。”
一轮完毕,二轮接上,第一个又跳颂起来: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一个汉子匆匆赶路,一边走向那几个嬉戏的小儿一边抬头观月。兴许,这一年的那一夜,整个长安城只有这一个人阎王头顶上那一轮滚圆清亮的中秋之月,心味的却是一股飒然而至的肃杀之气。忽然,一片焦黄的树叶从栖息着白头乌的老槐树上倏然飘落。他看见了,下意识后退几步,伸出蒲扇般大的巴掌去接着了。他在朗朗的小儿吟诗声中俯瞰这片焦枯得厉害的槐树叶,心里感慨,喃喃说道:
“没错,京城长安的落叶就是大唐天下的落叶,所谓一叶落而知天下秋也。”
他再度仰首看那轮似可触手而及的秋月,心下越发凄惶,不禁在心里对自家说:
“其实,京城长安的圆月未必就是整个大唐的圆月。大唐大得很,又只有一个皇帝,所以管得了东管不了西,管得了北管不了南。对,南边,遥远的江左,景物看着几乎不像大唐的南国!”
无疑,这是一个杞人忧天的壮年汉子,与圣朝的节日气氛很是不符。
此人姓秦,名绩,表字基业,约莫三十三岁,中等偏高身板,既非官员,亦非书生,纯粹白丁穿扮:上身一袭白麻襦,下身一条黑皮裙,脚登长靿靴,头裹黑幞头,斯文而威严,消瘦而勇猛,背上斜插着一件用旧得不能再旧的布条缠裹起来的狭长器物,并不那么白的面皮在月色下泛着被炙烤过的青铜光泽,短扎的胡须与深邃的眼眸很是搭衬。
秦基业不再抬头看圆月,也不再胡乱感慨,只顾脚下呼呼生风似地往前赶路,渐渐接近在十字路口跳绳吟诗的那几个黄口小儿。
黄口小儿三轮下来都没决出输赢,正要进入第四轮,现在意外瞥见秦基业走来,突然冒出个有趣的念头。
秦基业刚要掠过那四个挨着坊墙站立的小儿,脚下陡然起了一阵哗哗的旋风,令他本能跃将起来,身子随着脚底蝮蛇一般粗的鹿皮绳儿上下起落。
小儿一头两个,协调一致,劈哩啪啦甩着鹿皮索。秦基业一高一下,忽快忽慢,哑然失笑道:
“几位童子,你等莫非在此专门索要买路钱?”
为首小儿嘿嘿笑道:“然也,专门拦路索诗哩!”
另一个小儿道:“兀那汉子,你看着虽不像读书人,可也应听说过李太白李谪仙嘛!”
秦基业在看不见绳子的绳子里道:“倒也曾听说过。”
再一个小儿狠狠道:“倘若汉子背得出李太白任意两句咏月诗,买路钱就不向你索要哩!”
秦基业无可奈何,略微想了想,冲口而出道:
“边月随弓影,胡霜拂剑花。”
那几个小儿不再甩绳了,先后拍掌。为首小儿既高兴又沮丧道:
“记得切!念得好!不过却扫兴得很哪!”
秦基业问:“却是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