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火苗起舞的瞬间破庙里突然多了一个人出来。
那人穿着一身薄薄的青衫,一双袖子被挽到手肘处,露出一双黑红如火熔岩的臂膀,狰狞可怖。
火炭上跳舞的火苗像是突然僵住,紧跟着似乎一缩脖子,矮了半寸,从火堆上连滚带爬地跳走,钻进了破庙某一个角落。
于是破庙内便只剩下火炭暗红色的光芒,光芒正对面,无声息出现的那人开始说话了。
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像是含着一枚烧红的炭,一个字一个字吐字含糊,“青城柳,百枚金,己亥,乙亥,癸卯,寅时,柳二公子拜了道。”
这般没头没尾的话语若是落到了寻常人的耳中,只怕会以为这人是白痴,然而若是落到了懂行的人耳朵里,只怕瞬时间就要吓得面无人色。
这是大唐最古老的杀手行话,又称“鬼切”、“切口”、“隐语”,只是近年很少有人用了,只有杀手之中那最尊贵神秘的一等人才会用这种切口说话。
方才那人说的话意思就是说青城柳家答应的百两黄金已经到手了,己亥年十一月一日凌晨三点柳老太爷已经死了,但柳二公子找上门来了,是怎么回事。
他说完了之后,破庙里面依旧寂寂,除了火炭偶尔碰着了旁边湿润的柴草发出的“噼啪”声,再无一点声音。
这就很尴尬了,然而那人却像是丝毫未曾察觉,或者说他真就是一块石头,只是一动不动站在那边,耐心极好。
空无一人的破庙里面终于有了动静。
武圣老爷的身后钻出一颗跃动的火苗,火苗散出的火光投射到墙上的侧面多了一个影子。
那影子懒洋洋伸了个懒腰,在火苗的投射下便似乎要把这破庙撞破。
他说话都是懒洋洋的,声音却极年轻,“拜了道的不上道,青山绿水走一遭,官府衙门打个滚,幽冥地府点柱香,心点心,面碰面,折了腿再拜苍天。”找上门来的这家伙做事不地道,我甩开他们一次,送他们去衙门一次,最后没办法杀了几个人,他们知道怕了,才磕头求饶滚了回去。
双臂黑红如岩浆的那人却丝毫不惊讶,似是早知道他在这里,继续生硬说道:“砸了碗,撞了墙,鬼打鬼,魂转圈,三星两点雨水。”你这么做容易砸饭碗,等到你碰着硬茬子我也救不了你,到时候哭都来不及。
武圣老爷身后的那道影子“噗嗤”一声笑出声来,“魂转圈,头点地,睁眼还看天,青山依旧笑沧海,任谁跺不动脚,放不了屁。”我死了也不怕,有你在谁敢动我,他们动不了,最多也就过过嘴瘾。
那双臂赤红的人影便突然安静下来,不说话了。
武圣老爷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只听那道年轻声音换成了正常说话方式,不慌不忙地说道:“茂叔,等我一下啊,我穿个衣服,你知道,这天气一热,我就喜欢光着身子睡觉的。”
这年轻人说话简直就是匪夷所思,外面大雪纷飞,庙外檐角冰棱子挂了一串,他居然还嫌弃热!
然而事实似乎便是如此,年轻人很快便穿好了衣服,从武圣老爷的泥胎后面钻了出来,头上顶着方才跳舞的火苗,满头大汗,红光满面,敞着怀,像是喝醉了酒。
黑红臂膀的中年人古井不波的眼神一个恍惚,有了些忧伤,但他很快便醒过神来,再次恢复成了冰山一般的冷硬。
面前的年轻人今年十八,十五年前他才三岁。
十五年前发生了很多事情,十五年也足够改变很多事情,比如把一个什么都不懂的稚童精心雕琢成了一柄杀人利器。
那年轻人撩起衣摆扇着风,看着中年人傻笑,眼中暖意正浓。
到这时才看清他的模样,面容普通,但一双眼睛极亮,就像是两颗乌溜溜的黑珍珠,倒是那眉毛本是剑眉的形状,偏偏在尾端往下弯了弯,那股子锐利的感觉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油然而生的亲近。
任谁看见他也不会想到他便是大名鼎鼎的杀神“枕边人”,传闻中他之所以有了这么个称号,是因为那些死去的目标临死前都能感受到他轻轻喷在脖子上的呼吸。
细思极恐。
那中年人很满意地看着他,盘腿坐下,絮絮叨叨说道:“方寸山上的水墨云台下压了三寸,周遭可能有妖族出没,你需要多注意。”
“嗯。”
“南宗佛子放出话要找你谈谈佛经,我看他想要借此杀你倒是真的,别放在心上。”
“六根不净,还号称佛子,我看是佛门弃子还差不多,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放心,我不会理他的。”
“雪里山后天又有一场儆尤会。”
唐未济正掀起袖子扇风,听到这里,动作便突然僵住了。
杀鸡儆猴,以儆效尤,是为儆尤会,暗地里又被人促狭叫做鞭尸大会,鞭的自然是十五年以来人族最大的罪徒玄武。
他沉默半晌,最终苦涩道:“与我说做什么,儆尤会年年都有,你从来都没有允许我去过,那些灵龟血脉的人,就活该去死!谁让咱们玄武一脉是灵龟血脉的祖宗,谁让我们见不得人呢。”
“往日你去了也是无济于事,每届儆尤会背后都有人坐镇,你去了救了不人不说,怕是要白白送死。”
唐未济听到这里,眼睛却是一亮,他听出了其中三味,激动之余又有些忐忑不安,“茂叔,你的意思是?”
“对,这次儆尤会有所不同,你可以去。”茂叔给出了肯定的答案,“主持这次儆尤会的是方寸山的一名内门弟子,境界不高,口气大得很,说是只要有人能打败他,这次儆尤会便就此作罢。”
“我听着怎么像是请君入瓮呢。”唐未济冷笑道:“还是方寸山对此人抱有极大信心,这是要杀鸡儆猴?”
“两者都有,方寸山派出的那人是宗门雪藏的天才,境界不高,但实力不小,我打听到消息,很可能是专门冲着你来的,有人猜到了你的血脉之力了。”茂叔看着他,轻声道:“我建议你不要去。”
唐未济陷入了沉思。
夜雪无声,银月隐辉,暗渡星汉的几颗大星紧跟着晦了光亮。
天放白,通红的火炭上多了一层薄薄的白灰,也没再那么亮堂。
一直到雄鸡高唱,日出金光,早霞染红万里,天地大放光明。
唐未济终于抬起头,一双眼睛不知不觉布满血丝。
他看着对面一直看着他的茂叔,狠狠点了点头,果断而急促地说道:“去!岂能不去!我玄武为小人所害,陷足泥坑,玄武正统只剩余我一人,父辈荣光不该由此湮灭,我必将洗刷他们所受到的冤屈,以平诸叔伯在天之灵!”
“十五年了!五千多个日日夜夜,茂叔你知道我是怎么度过的么?我没有一天不在想着复仇!我的脑子里就像是有人在凄厉惨嚎!”
他忍不住站起身来,双目赤红,面颊烧得火热。
他一把扯掉了身上刚刚披上的衣服,露出满是伤痕的上半身,用力推开破庙的大门,面朝着北风,面朝着雪地,面朝着这片冰冷的世界,模仿着脑子里的叫声,声嘶力竭地嘶吼,向着天地宣泄。
“报仇!报仇!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