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旖施不应,扬起的涟漪沾湿了她的鞭,她的手,她的衣角和发梢,冰凉的水珠挂在脸上,仿似泪滴。
“阿施。”释空又唤了她一次,站起身,走到她身边。
梁旖施停了下来,掌心通红,微微疼痛。她从内衬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条,是麦仙翁在西市给她算命时写下的命数,当时预言她“此去前路,一马平川”。她本毫无兴趣,然而对自己的万丈自信在此封禁之地摔得粉身碎骨,她也需要靠着纸条上的短短卜语来抱有念想。
她展开纸条,然而在水里浸泡得太久,纸条上的字迹已经晕开了,模糊难辨。
她递到释空面前,“你帮我看看。”
释空目视前方,未曾落眼,“我非术士,绝不窥探旁人命数。”
“呵。”梁旖施一声冷笑,松手让纸条跌落到水面,飘飘荡荡向远方。
“阿施,不必担心尚未发生的事情,命数是可以改的,只要心中存有善念,总会到达想去的地方。”释空仍然看着前方的山水,把佛珠带回脖颈,双手整理腰珠对称。
“我和你不一样,我不修佛,并不追求无我之境。我不甘心,我还有很多**,我要练这世间最好的武功,要当武林盟主,要主宰天下。”梁旖施也看着前方,却双眼空空,如此心比天高的人生抱负,在她说来,却是声色漠然。
“和我讲讲你小时候的事吧,阿施。你无门无派,能练就今日的功力,定有高人指路,但也吃了不少苦吧。”
无数个日夜重叠在梁旖施眼前浮现,她以为自己的念想里只有武学,现在回想起来,疼爱她的父亲和母亲,花草掩映的家宅大院,十七岁前怡然自得的时光,过往的一幕幕都清晰毕现,从未走远。她顿了顿,开口却说道:“我是个孤儿,从小食不果腹,衣不蔽体。是师父收留了我,慢慢教会我一些武功防身,走江湖以后,才从各位武林高手身上习得他们的武功。”
释空目不转睛,却轻轻笑了,“都到这个时候了,你还不肯同我讲真话。你性子虽然刚烈,却遵守自己内心的秩序。你绝不是山间无拘无束随风飘零的野草。不说也罢,等你想说的时候再说罢。”
梁旖施把话头抛给释空,“那你呢?别的和尚都简衣素容,为何你如此浮夸?”
“嗯?我也简衣素容啊。”释空不解。
“你的佛珠。别人都是普通佛珠,就你是小叶紫檀配蜜蜡,若在城中,能玩得起这个等级蜜蜡的,也是个富家公子吧。”
释空落眼到自己的僧袍上,拇指摩挲着两颗蜜蜡腰珠,嘴里喃喃道:“这是我父亲留给我的。”
“父亲?既然你有父亲,为何要到少林出家?”梁旖施第一次听释空讲自己的事。
“并非我愿。”释空沉静地回答,“我没见过我母亲,从记事起,就一直和父亲生活在一起。我父亲是有官职的画师,常年带着我东奔西走,给各地官府的老爷和太太画像,也进过几次宫,但就是跪在朝堂上,看别的画师给皇上画像。我们没有固定的居所,沿途住在各地的驿站。父亲带我去过很多地方,但我都不记得了,只记得每当我走不动的时候,父亲就背着我,他的肩膀又宽又厚,散发着墨香。”
梁旖施侧过头望着他,为自己刚才的隐瞒而有愧,不忍打断,继续听他讲。
“我十岁那年,父亲半夜里把我叫醒,要带我走。我以为我们又要去下一个地方,匆匆赶了一天一夜的路,去到了少林。父亲给少林寺方丈磕了头,把我的手交到方丈手中,告诉我,他不能再带着我了,他要我留在少林,才能保住我的命。有朝一日,若我们父子还有缘分,他会来找我。这蜜蜡,就是他送我入少林时,放在我包袱里的。”
“我在少林一待就是十八年,阿施,你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梁旖施呆住了,半天才回过神来,缓缓张口问道:“那你父亲,可有再来找过你?”
释空仰起头,看着天空,“没有。今天在午市,有人告诉我,他死了。他把我交给少林,下了山,就被砍死了。”
“你想他吗?”
“我不敢想,我不能想。因为我想不通区区一名普通画师,何罪之有,何罪致死?我若执意想他,会把自己拖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那你就甘心在少林做一个和尚吗?你不下山为他报仇吗?”
“阿施,我没得选。方丈把少林武功绝学都传授于我,将武林大会也交付于我,我属于少林。”释空眼底有飞鸟的身影,“少林养我育我,佛法度我化我,我要护住自己的心法,只可寻善,不能作恶。”
“那如果你能选择,你还会做和尚吗?”
“不会。”释空没有思索,脱口而出。“我今年二十八,如果我没有入少林,无论在哪座城中,都该娶妻生子了吧。我们会住在一个好看的小院子里,明亮宽敞。我会为妻儿画好看的小像,挂在家中。会带他们去游山踏水,晨起看日出,静坐迎日落。会做一个平凡善良的人,过过简单的日子,也许我不会武功,但我会和家人一直待在一起。”
“释空,你还没有放下,你也有**。”
“是啊。”释空眨眨眼,一滴泪从眼角划过。
“你能守护好少林吗?”梁旖施低下头,看着脚下静静的清潭,一眼望到底。
“我不知道,只有等那一天真的到来了,我才知道我的心。”释空哑然道。
“不说了罢。”释空收回话,“阿施,你轻功了得,我们上水比试比试吧。”说罢飞身跳入潭中,屹立水面,岿然不动。
“好!”梁旖施脚尖轻点水面,轻盈几步便来到释空身边。
两人对立而战,在水上疾步行走,手上功夫各使奇招,只论功法,点到即止。
梁旖施各个流派的招式轮番上阵,释空只拿少林招式以不变应万变,势均力敌,酣畅淋漓。
平静的水面在两人脚下不断变化,以他二人为中心,荡开层层涟漪。
“阿施,你看。”释空指着潭底。
梁旖施低头看向水面,方才还一眼能望到底的清潭,现在水底却倒映出一片山川湖海的景象。她聚精会神地看每一座山,却冥冥中感觉这些线条似曾相识。
“你知道这是哪儿吗?”梁旖施问释空,脑袋里匆匆寻找这些山脉线条的踪影。
“这是哀牢山,那是雪邦山,最远处的是梁子山,还有那边,哈巴山。”释空熟悉地数起来,“这是南境。”
“南境?!”梁旖施万分惊愕,她在记忆深海处翻箱倒柜,这些熟悉的线条,就是徐令时给她的那本宝典秘籍啊!
居然是南境的山脉和湖泊!
释空紧盯着天空,突然拉住梁旖施的胳膊,“该走了,阿施,我们回家。”
“你说什么?不是要在这儿等上十天吗?”
“来不及跟你解释了,快走,通道开放的时间短暂,再不走就出不去了。”释空用力地将她拖出水面,攀着岩壁。
“可是我还没看完这些山……”
“快走!”释空不由分说将她整个背起,在岩壁间飞奔。
梁旖施恋恋不舍地望着潭底逐渐消失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