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影来不及回避,索性稳坐不动,漠然扭头望向窗外,看也不看杨志远。
杨志远一进来就瞧见了思影,一时也有些意外,阴晴不定的目光在她身上逡巡少顷,方转向之恩,拱手揖礼——
“殿下。”
之恩没甚好气,“杨大人什么事?”
杨志远黑着一张脸,稍事欠腰道:“禀殿下:臣是想说,户部的税收令——殿下若想改,大可直接下令改。为何一定要大动干戈,闹得朝野皆知,让世人看东宫的笑话?”
思影忍不住微微侧目。
好一副训斥质问的口气,再配上那一脸傲慢无礼的态度……真是太嚣张了。
之恩也有点不高兴,“本宫依律询查,杨大人怕什么?”
“怕?”
杨志远眉头拧了拧,微微昂起下巴,倨傲的直视之恩。
“老臣都是为了殿下好。老臣怕皇上回来,知道殿下如此冲动行事,会怪罪老臣未曾尽到劝谏之分……”
思影听得真切。这杨志远实在奸猾,完全不就事论事,更不正面回答问题,反而拐着弯儿指责之恩管得太宽,还把皇帝搬出来狐假虎威……
之恩不擅应付这些蜿蜒曲折的手段,一时不禁气短。
思影沉吟须臾,从椅子上慢慢站起身来。
杨志远一进门就暗暗留意了思影,自是十分敏锐,思影刚起身还未开口,他便一个眼风横过去,斜着眼角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两遍。
“怎么,思影姑娘有何高见?”
思影冷冷道:“杨大人方才说,世人在看东宫的笑话?”
杨志远意味深长的半眯着眼,“你想说什么?”
“世人是看东宫的笑话,还是看你杨大人的笑话?”
杨志远勃然变色,额上两道花白的眉毛猝然一抖,“好你个……”
他猛一拂袖,正要发作,却似一下子想到了什么,容色忽然一敛,转而换了一副阴阳怪气的表情。
“我就说,殿下怎么会忽然想起询查税收令了,原来,东宫有妖孽作祟。”
他还是用之前那几招来对付思影——转移话题,避重就轻,不动声色将对事情的讨论转为对个人的攻击。
思影早有防备,始终保持思路的清醒,一点也不被他带歪。
“轻徭薄赋乃是百姓的诉求,东宫顺应民意,故才询查税收令,杨大人不必胡乱猜忌。”
杨志远闻言忽地大笑,半晌,方渐渐止住,转身朝思影紧走两步,目光阴沉的盯着她——
“老百姓懂什么?”
思影不闪也不避,稳稳的站定,和他锋芒相对;杨志远神色虽然凶狠,然而个头却比思影矮了一截,气质又颓靡委顿……乍一瞧,完全是一副先输了底气的模样。
杨志远似乎察觉到这一点,越发有些恼羞成怒:
“让目不识丁的愚民来决定国家大事?真是亘古未有的笑话!”
他一面对思影放狠话,一面转向之恩,斩钉截铁道:“殿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殿下要明白,这天下之人,无一不是殿下的子民!布衣小民鼠目寸光,只知一己衣食冷暖,抱怨几句何足挂齿!殿下切勿信以为真!”
思影当即听出他要变卦,立刻道:“杨大人真是反复无常,方才还说殿下想改税收令就直接改,如何要出尔反尔?”
杨志远不理睬思影,越发对着之恩说教起来:“昔日商鞅入秦,主张‘利出一孔,弱民强国’,秦国才可以斥地千里,最终灭六国,一统天下。殿下,人言不足畏,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思影实在听不下去了。
“杨大人此言差矣!”
她冷冷道:“商鞅冒天下之大不韪,以严刑酷法治国,虽让秦国强大一时,却使秦人从此变得唯利是图、道德沦丧,眼中只有利益,毫无底线。就连一国之太后也要以色|诱敌。如此国进民退,如何能够长久?而秦国最终二世而亡,也端不过顺应了这天道,自诩的强秦也只是后世口中的暴秦罢了!”
她直面杨志远,一字一顿道:“杨大人,也想落得和商鞅一样的下场么?”
杨志远脸色越来越阴沉,花白眉峰一分一分的压低下来,眼底聚敛的冷光……阴寒得可怖。
“你是什么人?胆敢在这里蛊惑东宫,祸乱朝纲?”
“行了杨大人!”之恩见杨志远面露杀气,立即起身喝止,毫不客气的说道:“思影说得很对,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星星之火,亦可以燎原。杨大人不可再说‘人言不足畏’这种话,这是毋庸置疑的谗言!”
杨志远骤然一震,不觉微微侧首望了之恩一眼……然而他毕竟不便顶撞之恩,只得强忍下来,仍怒目盯视思影。
“很好,很好,”他咬牙切齿道:“我知道你的名字,可还不知道你的来历。”
他嘴角浮出一丝阴森森的冷笑,慢慢、重重的点了两下头——
“罢了,我会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