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Chapter·Sixteen(2 / 2)赴火首页

云决明现出一丝苦笑。

“她的父母都是中国人,艾登,典型的中国人。他们不相信心理疾病这回事,认为都是西方人的无病呻吟——‘哪有那么多矫情的毛病,’我至今都记得她父亲对我说的话,‘都是没吃过苦,惯出来的。要是秦诗经历了我们经历的那些事情,上山下乡,到农村去当知青,甚至是我父母那辈人受的苦,你看她还有没有这些小性子?’”

艾登听不懂其中一些字眼是什么意思,但是不妨碍他明白秦诗父亲的态度。

“那她不能吃药来抑制病情,也不能去看心理医生改善情况,”艾登深吸了一口气,“她发病的时候该怎么办呢?重度抑郁症的患者通常都有很严重的自杀或自残倾向。”

云决明笑容里的苦涩深重如墨汁,浸满了他的眼。

“她只有我。”他说话的声音变得极轻,轻柔似梦中细语,仿佛他不愿惊醒某些潜伏已久的记忆,“她是我就读的公立高中里除了我以外唯一的一个中国女孩,因此我和她只有彼此,只能依赖彼此。不仅仅是她的父母很排斥医生这个观念,她自己也很厌恶这一点,我提议过让她去——”他顿住了。

“让她去——?”艾登不解。

“让她去找学校里相关的人寻求帮助,”半晌,云决明才憋出了一句拗口至极的话,他的眼神飘忽起来,“但她不愿意。因此我只能承担起这份责任,我阅读所有我能找到的书籍,我去图书馆打印一份份的资料,我拼命学习与心理学有关的一切,要把自己训练成一个不比那些诊所里正襟危坐的心理医师差的咨询师,我尽力了……”

说到最后,云决明的声音几不可察,沉默蔓延了很久,艾登耐心地等待着,他从早上四点就开始精心准备的午餐也耐心地等待着,直到他发现云决明的眼圈红了。

“Ming!”艾登大吃一惊,一个男人在自己面前哭了,这种事他还是头一遭遇到,美国人把男子气概看得太严重,没有哪个男人会甘愿在另一个男人面前暴露出这么脆弱的一面。他手忙脚乱把食物都甩到后座上,随即又迟疑了起来,他该拥抱云决明么?这会不会让他误会得更深?他该像个哥们一样拍拍他的肩膀,说几句关心的话吗?不对,那他跟自己原先那帮狐朋狗友有什么区别?可他之前也拥抱过云决明,为什么那时候就能做得那么自然?那是在什么时候?对了,他劝说对方选择心理学专业的时候——

难道说,云决明是因为秦诗的原因,才拒绝选择他最擅长,也最热爱的专业么?

“我尽力了,”艾登还在胡思乱想,云决明沙哑的嗓音就响了起来,他像个一辈子没开过口的哑巴,平生头一遭说话一般,唇齿干涩无比,“我真的尽力了,艾登。”

“我知道你尽力了。”艾登其实根本不懂,但他现在只能说出这句话,双手搂住云决明的肩头——他现在应该没有多余的心思去考虑自己这么做到底gay不gay,“我知道你尽力了,Ming。”

“不,你不懂,艾登。”

云决明抬起头来,他那一瞬间的眼神好似剖开了艾登的心——我要怎么做?心如刀绞的刹那,艾登听见自己的声音喃喃在心中响起,我要怎么做才能不让他再露出如此心碎痛苦的神色?如果能有任何办法,不管是什么代价——

“你不懂,是因为我没有告诉你。”

“那你说。”艾登语气温柔无比。

“跟我的高中那群霸凌者们相比,杰森这样只会动动嘴皮子的人,其实已经好多了。他们欺负我和秦诗是不需要什么好理由的,仅仅是因为我们好欺负,因为我们两个与众不同,因为我们说话有口音,因为我们不喜欢交际,因为我们成绩好,因为我们私底下说中文,因为我们写字不用铅笔,因为我们的打扮老土,因为我们都没什么零花钱,因为我们会带饭盒去学校,而不是在食堂吃炸鸡和披萨。每天早上,光是想到去学校这件事,就让人有往自己脑门来一梭子弹的冲动。因为我很清楚从走入学校的刹那会发生什么——我的储物柜里八成又是一片狼藉,而光是从进门到走到储物柜这一段,随时随地,我的书包带子可能会突然被人扯下,有人会故意撞我,从身后也许会传来一两句不堪入耳的辱骂,甚至会有人往我的后脑勺吐口水,亦或是用篮球或橄榄球砸我。秦诗也会遭到同样的待遇,所以她从不独自去学校。我还没学会开车以前,她会特意起早半个小时,步行整整一英里的路程,只为了跟我搭同一程校车;我学会开车以后,她骑单车到距离学校有三条街的地方等我。”

艾登能想象得到云决明和那个叫秦诗的女孩遭受了多么严重的霸凌,他去过公立高中的场地进行过橄榄球训练,他很清楚那是怎么一回事——不怀好意的眼神,层出不穷的恶作剧,无休止的侮辱,讲不完的歧视笑话。私立高中里这种情形要好得多,即便是杰森也会勉强维持表面的政治正确,至少不会公开地做些什么,但公立高中可没有这种假惺惺的传统。

“那时候,我们会一起结伴去上课,她躲在我的身后,彼此十指紧紧相握,要紧握到双方骨节都生疼不已的程度。否则的话,她就没有勇气走过那一条长长的走廊。有一次,我和她坐在食堂的角落吃中午饭,一个女孩从我们身边走过,突然毫无征兆地将一碗芝士倒在了我和秦诗的头上。很可笑吧,有那么整整十分钟,我和她就那样难堪地坐在原地,忍受着整个食堂的学生指着我们哈哈大笑——这其中也包括那些在美国出生的华裔,他们是永远不会帮我们,也不会站在我们这边的。”

“如果我在那里——”艾登捏紧了拳头。

“你在那里,也没有用。”云决明冷冰冰地说道,“没人能打破高中的社交法则,高高在上的橄榄球明星球员是不可能主动去帮助两个被排挤的贱民的,即便他主动站出来,也没人会当真,反而会觉得是个绝妙的笑话。如果他强调他的确是认真的,那么从此以后就没人再愿意跟他说话了,因为他是个‘扫兴鬼’‘一点也不懂得乐趣’‘我们是怎么让这种人成为橄榄球队的一员的?’没人愿意付出这个代价,艾登,即便你想这么做,你也要为自己的球队着想,你会让他们全体都陷入极为尴尬的境地,任何一个有点团队精神的人都不会做出这个选择。”

艾登语塞了。

“所有这些行为带来的痛苦,秦诗都无法排解,她根本不具备自我排解的能力,因此就得以别的方式来应对。被浇芝士的那一天,我在数学课上瞧见她拿着刀片,在撩起裙子的大腿上深深地刻出一条条血痕,另一只手则攥着一条血迹斑斑的小毛巾,划出一条,立刻捂住一条,松开,再划出一条——她应对痛苦的方式,是以另一种痛苦来缓解。”

云决明无力地笑了笑。

“那就是促使我学习心理学的契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