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青草能解陆殊的疼痛!
他不禁又审视起那少年——这人为何独独挑中了这一种青草煮食?再联想到之前的引灵位,陆殊眼中深意更甚。
问,是问不出结果的。这少年惜字如金,油盐不进,对这种人除非动些极端手段,否则问不出一个字。
陆殊如今一没修为,二没材料,三来元神疼痛难支,实在没必要横生枝节。不管这少年对他有何计较,至少目前并未难为于他,陆殊心大,便当真不管了。
倦意上涌,他挑了一处树萌,树下不知谁叠了干草,正好为席,陆殊仰面躺下,枕着双臂,眺望天空。
夜幕降下,地底升起的阴沼,纠缠结成一张阴森大网,有怪吼忽远忽近,暗处有鬼火闪现。
离他不远少年燃起了火垛,照亮方寸之间。
阴森鬼域与暖光一线之隔,陆殊披着少年燃起的火光,不禁舒服地眯了眼。
不久,新月初升,山谷顶上倒扣着一张弧形穹顶,穹顶寥寥星辰,半截月光,陆殊五十年来头一回看到夜空,长叹道:“一室铁窗无觅处,人间夜色还如许。”
少年大概听到了他的感叹,也看向了穹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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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谷只有他们二人,冷潭无波,深谷夜静,衬得走兽夜行之声分毫毕现。
以他们为圆心,走兽围来,停在离他们五十步之外,不知在忌惮什么,不再靠近。
陆殊轻笑一声,对那少年道:“你剑气收一收,吓着它们了。”
少年闻言,解下剑竖立在火旁。
陆殊知道这是以剑布阵,以防走兽失控。陆殊也不点破,笑了笑,算是承了他的好意,主动问道:“你救我一命,我还没问你名字呢,小先生怎么称呼?”
少年反问:“你呢?”
陆殊随口答道:“辛六。”
那少年自上而下看了他一眼,淡淡道:“辛五。”
呵——这就过分了。
陆殊睁了睁眼,失笑道,“年轻人,我看你是个实在人,怎能如此——”看在这青年斯斯文文,又好歹算是救了自己一命的份上, “不要脸”三个字生生咽下去了,转而道:“我叫辛六,你便叫辛五,岂非占我便宜?你是要我叫你一声五哥吗?”
少年不置可否看着他。
陆殊此人不拘小节,重活一次,更加看开,他没大没小惯了,人家当他面托大,他并不觉恼,而是好笑地撑着下巴去看那少年,调笑道:“既然你非要长我一位,我叫你五哥也并非不可。只是,我叫你一声五哥,以后你便是我兄长,你有好吃好喝的,都不能少了我;我若有灾有难,你也跑不了。否则就是你不顾兄弟情义,不尽兄长之责。”
辛五耐心地听他说完,打量他一眼,似在思索这买卖是否合适。
陆殊继续揶揄道:“是不是觉得非但没占着便宜,还赔了自己?你这买卖不合算,不说别的,就说我现在一来身无分文,二来毫无修为,就是一个拖油瓶,以你的修为,勉强应是能御剑出去,带上我凭添麻烦。再者,别说我没提醒你,这辛五两字可不太吉利。辛五那老东西住我隔壁,几十年也没个动静,约摸是个全瘫,是个受刑煎熬了半世的老不死,惨着呢。”
辛五道:“你没有拖累我,我眼下也出不去。”
陆殊奇道:“哦?你一枝刺破鬣虎,多少得有金丹初期的修为吧,就算御不了剑,爬也该能爬得出去才是。”
“有伤。”
也是,辛五面色苍白,唇无血色,刚醒的时候比死人好不了多少,想必伤的很重。这半日歇息下来,才见辛五脸色渐转微润,陆殊问道:“几日能恢复御剑?”
“七日。”
“正巧,”陆殊看了一眼嶙峋陡峭的山壁,“我七日后大约也有力气爬上去了。”
说到这里,野兽已来到十步之遥的地方,领头的是一只山猫,它的胆子大,目光在两人身来转了一圈,便紧紧盯住陆殊。
山猫机敏凶狠,陆殊却浑似不觉,懒洋洋倒回仰卧的姿势,轻轻地哼起了调子。
那调子悠悠长长,让人不自觉放松了神经,山猫跟着呜呜咽咽地低声应起来,陆殊笑了笑,拍了拍身边的草地,山猫警惕地看了一眼辛五。
陆殊又拍了拍草地,示意它无事,山猫便轻轻呲了两声,放低身子,挑着离剑最远的位置,臣服地卧到陆殊手边,一身的毛全收服帖了。
陆殊伸手,那山猫便伸过脑袋,陆殊轻轻抚摸两下,舒服地叹道:“你这野东西倒有灵性,知道找上我,今天大爷高兴,做点好事。”说着指尖挽花,一抹清光穿进山猫前额。
那山猫不知因何受了重伤,魂魄分裂,陆殊那一道清光是撕下自己一丝游魂作为魂线替山猫缝齐了裂魂。
这事情他从前没少做,撕魂极痛,但以前痛习惯了也没当回事,不想这回一撕,头痛欲裂,当既咬紧了唇,不肯露出半点不适。
山猫轻轻呜咽起来,大概山猫也极疼,崩得瑟瑟发抖,陆殊稍缓过来后,又伸手抚了抚它,小半晌,终于一人一猫都安静下来,山猫是非常孤僻桀骜的动物,此时却是四肢贴地温顺靠在了陆殊手边。
显然山猫臣服的姿态取悦了陆殊,陆殊手搭它身上,一下一下顺着毛,眼半眯着,嘴角挂着笑意。
他今日重生醒来,又是死里逃身,又是元神撕痛,加上方才撕了魂,他表面装得再安然无恙,实则身体已疼得要抵挡不了,困意又汹涌袭来。
他默念起上邪心经,稍稍舒缓痛意,眼皮沉沉坠下。
山猫依偎在他身旁,一山谷的小兽学着山猫的样子,匍匐在陆殊脚下,蜿蜒开来。
在将睡之际,陆殊忽然想到什么,口齿不清道:“我叫童殊。”
童是他的母姓,再活一世,他和姓陆的再没半点关系了。
从此两不相欠,各不相干。
那少年听了,极轻地蹙了一下眉。
童殊困极,却疼得无法沉睡,意识沉沉浮浮,一时是从前一时是现在,一时是梦,一时是现实。
也不知做的什么梦,似有一仙子揽他入怀,奇怪的是这仙子怀抱并非温香暖玉,而如冷泉一般沁凉入骨,凉意滑过周身将他一身痛妥帖地镇往了,童殊终于松了弦,沉沉入睡。
接下来的,其实才是陆殊的梦境。
有一个声音在他耳旁叫他:“殊儿,殊儿。”
童殊费力拨开迷雾去看人,隐约是个女子,穿一身淡紫宫装,对他招手。
那是他母亲最爱装的颜色,他想也不想便追过去。
可无论怎么追,前方的重雾拨开复是重雾,无论他如何加快脚步,那女子的身影总是越去越远。
他不肯那女子离去,嘶声喊叫,苦苦挽留,却是发不出半点声音。而那女子渐行渐远,半步不肯停留。
童殊看那女子已走到尽头,再有一步便要消失不见,心中一阵撕心裂肺,猛地咬破舌头,终于从喉咙中冲出一句带血的话:“娘亲,不要走!”
那女子终是顿了顿,侧身,回了半边带妆的脸,不肯看他,只轻轻地说了一句话。
之后那梦便散了。
童殊一个人在无边无际的空白里挣扎许久,才拼凑出那句话:“一座上邪经集阁,半部沉浮修真史。殊儿,莫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