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
黑黢黢的小路边,有人在赶路。
踉踉跄跄,似是夜色太黑,看不清脚下的路,于是东一脚,西一脚,眼见就要倒地,下一秒却又闷哼一声,脚下步伐再快几分。
小路的另一边,却又有人闲庭信步,身后一小童子往那一端张望许久,半晌,上前问道,“公子,当真不救吗?”
前面那人脚步没有片刻停缓,夜色四合,他的衣角随风飘荡,连带着语气也轻飘飘的,像是从未出现过,“要不,你救?”
另一童子心下一凛,斟酌着道,“公子,夜色已晚,咱们得加快行程了。”
一句话,未求情,也未露出害怕,彷佛只是平平淡淡的陈述了一个事实。
前方那人似是低低笑了几声,半晌,又有话语传来,“子墨啊,你看你就没有人家子白明澈。”
这话似调笑,又似教诲,但熟知他的人都明白,这是敲打。
子墨在夜色的阻挡下,微微鞠了一躬,“是,公子。”
三人风尘仆仆行走了一路,终于在前方不远处看到了一家客栈。
子白站在客栈门前,看着被劲风吹倒在地上的“有间客栈”的牌子,绕是他多年冷静,此刻也不禁面露惊讶。
江湖上疯传已久,堂堂“有间客栈”,竟然是这般模样?
倒是前面那人,无声地笑了笑,“有几分意思。”
子白上前一步,刚要凑近询问,却听得他说,“不进这家客栈,难道我们有更好的选择?”
于是,身后的子墨默默上前敲门。
门敲了三下,却迟迟不见人来开门。
子墨又敲了三声,半晌,依旧没有人。
子白讶异,虽然这门外落魄至此,但瞧着楼上窗户四闭,不像是没有人住的样子啊。
更何况,子墨敲门时用了内力,只要不是晕过去的人,都可以听到这敲门声。
除非,是有人故意不给他们开门,又或者,是他们没有得到这门里人的认可,所以这门才不开。
“子墨,下来。”
子墨闻言,立马转身站在了那人的身后。
他眼见着那人上前,然后屈了屈手指,清脆的敲门声又一次响起。
三长一短,两短一长,按照这样的顺序敲了两次之后,门内忽然间灯火辉煌。
下一秒,门从里面被打开。
里面的童子一看,微微弯了弯腰,低声道,“有间客栈欢迎医药谷言公子。”
言煜低低“嗯”了一声,对着身后那两人招了招手,子白和子墨看到后,忙敛了眼底的惊讶,恭恭敬敬地上前,跟在言煜身后。
两人脚步刚进,身后客栈的门一闭,却又听到有敲门声响起。
三长一短,两短一长,又是这样的节奏。
敲门声中带了些许急切。
刚刚给言煜开门的那位童子好似没听到一般,只招呼着言煜上楼。
言煜眼底勾起一抹好奇,问那童子,“有客来,不开门?”
那童子道,“客栈住房已满,不再迎客。这是规矩。”
言煜低头笑道,“规矩?谁定的规矩?”
童子闻言,却是没有回答,只答非所问,“公子多虑了,此事自有我们客栈的人处理。”
语气端的是不卑不亢。
言罢,又对着身后的子白子墨道,“本客栈只剩三间房了,两位一人一间,请跟我来。”
几人上了楼,那童子给三人安排好之后,又指了指床头的小铃铛,“夜里有事可随时摇响这呼叫铃,自会有人前来为公子服务。”
说完,转身离去。
子白和子墨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出了惊讶。
那童子,虽说看起来年龄和他们一般大小,但功力竟和他们不相上下。
而且,一举一动间,神色始终淡然自若,似是对任何事情都早有把握。
言煜一进房门就知道房间里点了神魂香,他是医药谷的人,自然知晓神魂香是安神的香料。
抛开香料而言,这房间里的设施也是颇为讲究,陈设雅致,茶具是白玉制成,常年饮用有延年益寿的功效,床是由紫木檀所制,有安神的功效……
细细扫视一圈,才惊觉这“有间客栈”果然名副其实。
传言这客栈的主人令明卿常年身穿一身红衣,得见其人的人都称“此女惊为天人”,虽未见其人,但只瞧这客栈的设施,倒真不负盛名。
真思索间,门外传来了子白的声音,“求见公子。”
言煜道,“进来。”
听到声音,门外的子白与子墨一同进入房间。
言煜靠在椅子上,淡淡地问道,“有什么发现吗?”
子白开口道,“那童子做事着实谨慎入微,目前还未有重大发现。”
言煜点点头,正想让他们退下时,突然听到大门处似有声音传来。
其实这声音极其细微,只低低传来敲门声和人语声,但房内几人听力极佳,所以只要不说话,下面的动静清晰入耳。
言煜给两人递了一个眼神,两人立即秒懂,一动不动的观察着下面的动静。
客栈门口处,敲门声依旧,只是已经带了些许急促。
刚刚给言煜领路的童子站在门内,沉声道,“青公子,你知道本店的规矩,一旦客人住满,可再不接受其他客人。”
外面青灵俞看着即将追上来的刺客,苦笑道,“白琴,若不是走投无路,我怎么会破了阿卿的命令。”
白琴闻言,眉头微微皱起,按理来说,这青衣狐狸虽然平时插混打笑惯了,但不会妄置令主的命令的。
此刻,绕是他多年冷静,也有点不知所措。
正为难间,忽然听到密语,“让他进来吧。顺便告诉外面的几个小贼,我有间客栈想要护着的人,即便是他暗血阁,也不能随意扼杀。”
一听这话,白琴不禁有几分惊讶,令主从不轻易使用密语,一来耗力大,二来,也没有哪个人重要到这个地步。
现如今,令主竟然为了这青衣狐狸开了先河。
白琴将门打开,看了眼青灵俞的伤势,道,“怎么会伤到这个地步?”
青灵俞苦笑道,“阿卿让你放我进来的?”
白琴从怀中拿出几颗药丸,让青灵俞服下后,缓缓道,“不然呢?令主第一次给我传密语。”言罢,又往夜色深处看了眼,颇有些鄙夷地道,“就这几个小毛贼,也把你伤到这个地步?”
青灵俞用手悄悄按了按伤势,心中不禁有些无奈,这么多年,除过那次之外,这还是第一次被人家打到无法还手的地步。
白琴将青灵俞扶回客栈内,又重新出门,看着林外叶影乱动,不禁冷笑一声,认识这青衣狐狸这样久,还是第一次见他伤势这样重,这账,该算算了。
“既然来了,何不出来一见,阁下竟是这般鼠辈?”白琴是用了内力的,声音一出,林内又是一阵扰乱。
只是依旧没人出来,白琴也不着急,负手而立,大有他不出来不关门的架势。
半晌,林内终于陆陆续续出来了几人,几人皆是一袭黑衣,黑布蒙着面,刀光剑影间,剑上赫然是暗血阁一朵红色蔷薇的标志。
白琴冷笑道,“原来竟是暗血阁的诸位,但是这青衣狐狸今日我有间客栈护定了,另外我令主有指示,我有间客栈想要护着的人,即便是你暗血阁也请掂量掂量着自己的分量。”
那几个黑衣人相互对视一眼,为首之人稍微拱了拱手,似是很久未开过口,声音略微沙哑地道,“打扰了。撤。”
刺客一走,房间里的三人也回过神来,原来他们没救的人竟被有间客栈给救了,而且听这语气,两人好像还互相认识。
言煜眼底闪过一丝好奇,笑道,“有点意思。”
客栈,大厅里,白琴正为这青衣狐狸发愁.。
按理来说,客栈里的房间都是够数的,客人一满,立即关门,基本上如果不是危及到客栈安全的事情,不管门外之人如果敲门,客栈都不会给开门。
以往也不是没发生过这种事情,但没人敢违抗令明卿的命令去开门。
所以,令主这还是第一次为青灵俞破例。
青灵俞看着白琴眉头紧皱的模样,笑道,“你不用管我了,我知道阿卿的性格,她肯让我进来就已经很不错了。”
白琴撇撇嘴,正想再给他喂颗止血丹,却又听到令明卿的密语传来,“不许喂,让他自己自生自灭去。”
白琴正要掏药的动作立马顿住。
因为密语的传送对象只能是一个人,所以青灵俞并没有听到令明卿的话。
倒是看到白琴的动作骤停,咳嗽了几声,问道,“你这小子,真的忍心让我这样失血而死吗?还不拿药。”
白琴笑了笑,眯眯眼道,“令主说,让我不许喂,你自己想办法去。”
青灵俞无奈笑道,“阿卿竟然如此狠心。”
白琴撇了眼地上的人,再也不理会他的插混打滑,直接上了最顶层的一个房间。
白琴立在门前,低低道,“白琴求见令主。”
半晌,门内无回应。
白琴又求见了一遍,门里这才传来了声音,“何事?”
“密语传音需要大量内力,令主,你……”
还不等白琴说完,令明卿就打断了他的话,“无碍。”
白琴立在门外无奈的叹了口气,这才道,“是,令主。”
令主最讨厌别人关心她,他今夜自作主张上来看她,算不算触碰到了她的逆鳞?
第二日清晨,客栈照常开门营业。
子白与子墨凌晨就起来,找白琴要了小厨房。几刻钟后子墨捧着一碗粥上了楼。
言煜对于自己的吃穿住行都很有要求,尤其是吃。
子墨敲了敲门,许久没人应声。他推门而入,将粥放在了白玉桌上,扫视了一圈后才发现房内竟然没人。
但他也没奇怪,只悄然退了出去。
另一边,有间客栈三楼的某个靠角落的房间里,窗外清风浮动,在床上躺着养伤的青灵俞却忽然笑了。
他头微微转向窗外,笑道,“阿卿,我错了,你就饶了我吧。”
他话一说完,窗外忽然掠过一角红色的身影。
下一刻,令明卿已经站在了房间内。
青灵俞微微眯着眼望向她,她依旧是一袭红衣飘然,墨色长发只用一根白玉簪子随意扎起,眼眸清冷淡然,眉心的一点朱砂妖娆艳丽,衬着那双眸子更加地深不见底。
青灵俞抚了抚身上的伤口,挣扎着坐起来,求饶道,“阿卿,我错了。白琴已经给我说过了。”
令明卿看一眼他,只从怀里拿出一个墨绿色小瓶子,然后扔给青灵俞,道,“现在知道错了?当初走的时候怎么没见你像现在一样服软?”
青灵俞苦笑道,“我原以为,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功力日益增长,已经可以为家中那一百一十八口人的性命报仇了,却没想到,终究还是我本事不够。”
令明卿听到这话,却也没说什么,只道,“追杀你的有百余人,你能从暗血阁人的手里逃出来,已经很不错了。别妄自菲薄,我当初把你救回来不是为了让你一心活在仇恨之中的。”
一听这话,青灵俞自认没资格反驳,只是默默地从瓶子中倒出几粒小药丸,就着白玉杯中的水,一饮而下。
“阿卿,我此次出去,听到了不少江湖趣事。”眼见令明卿转身欲走,青灵俞不得不转了个话题,他一年也见不到阿卿几次,这次好不容易见着了,怎么说也不能让她轻易走了。
但令明卿闻言,却没有多大的波动。
江湖上是是非非,哪有一天是平静的。
青灵俞着急,出口道,“阿卿,我听闻,江湖至宝碧血剑好像前几日被盗走了。”
令明卿淡淡“嗯”了一声,又想到青灵俞在看着,所以适当的表现出几分诧异,“碧血剑被盗了?”
青灵俞一看她这模样,心中苦笑,知晓她是为了配合自己,只能道,“没错,前几日我听闻碧血剑被盗,碧池山庄庄主也被贼人所伤,现在碧池庄内萧条惨淡,甚是冷清。”
令明卿又道,“碧池山庄多年雄霸江湖,没料到竟……”
青灵俞道,“你多年未现身江湖了,自然不知现如今江湖势力四起,多少家族都在等着秋林宴的开始,就等着重新分得势力范围呢。”他微微思索片刻,又道,“如今碧血剑丢失,江湖动乱,只怕是不能少啊。”
令明卿道,“多年前,我自建了有间客栈后,就没再想过踏入江湖势力了,现如今江湖动乱,又与我何干呢?”
青灵俞叹息道,“阿卿,你不知,虽说有间客栈从来不自称是江湖势力,但你又怎知江湖上没有客栈的一席之地呢?”他看向令明卿,道,“前不久,秋林宴的帖子又送来了吧?”
令明卿微微眯了眯眼,“那又如何?青灵俞,你是知道我的规矩的。你若再说一句,有间客栈从此再不让你进门。”
青灵俞自知触碰到了她的逆鳞,只摸了摸鼻头,再未言语。
令明卿扔下一句“待会儿让白琴给你换药”便离开了。
片刻后,白琴推门而入,刚一进门,便欣喜道,“令主来看过你了?”
青灵俞道,“给了我墨丹就离开了。”
白琴边配药边道,“就知道令主不忍心让你一个人养伤。”
青灵俞无奈叹息一声,道,“我好像又把阿卿惹生气了。”
白琴见怪不怪的为他换药,“你惹令主生气不是常事吗?怎么现在懂得反思了?”
“你不知道,阿卿说我再有下次就要把我赶出客栈,再也不让我进来。”他思索片刻,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但这话我仍然要说,白琴,你能不能帮我给阿卿带个纸条啊……”
白琴一脸你疯了的表情看着他,“你怕是被暗血阁的人吓坏了脑子吧?”
青灵俞却未反驳,只撑着病体下床写了个字条,“白琴,算我求你了,帮我这一回。”
白琴摇了摇头,一脸认真地道,“我还不想死。你这青衣狐狸,有本事就自己去给,凭什么让我去,再说了,令主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昨天已经去过一次了,再去令主估计就要将我赶出客栈了。”
青灵俞威胁道,“你忘了临走之前,你还拖我给灵汨镇上的某人带了一封信?也不知道白公子看到信后是什么表情呢?”
白琴一听这话,气急,“哼”了一声,骂道,“你这狐狸,自己没本事找令主,非得拉上我。”
青灵俞双手环臂,嘴角微微勾勒出一抹笑意,“怎么,这个交易你做不做?你放心,阿卿不会对你怎么样的,再说了,这不还有我挡着吗?”
白琴狐疑地看向他,“你要给令主什么?”
青灵俞笑道,“没什么,只是阿卿把自己关起来太久了,也该出去走走了。”
虽然答应了那狐狸要帮他,但白琴自己也没有把握令主看到那张字条后是什么表情。
夜晚,白琴站在门外思索许久,越发觉得答应青灵俞是件得不偿失的买卖,只是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也没有办法,正想着怎么开口合适,却听到了门内传来的声音,“进来。”
白琴任命似地进了客栈,对着房内那道红色的身影缓缓道,“令主,客栈内最近一切皆好,只是青灵俞托我给您带了张字条……”
“我知道了,你放着吧。”
白琴惊讶,看令主这神色,莫非是知道那字条里写了什么?
一时间,白琴竟对那字条充满了好奇,那青衣狐狸也真是的,说什么也不让他看里面到底写了什么。
他微微拱了一拱手,低头掩了眼底的惊讶,道,“那白琴告退。”
令明卿也没有任何的指示,白琴掩了门退出后许久,她才缓缓睁开双眼,窗外微风浮动,吹的那白玉桌上的字条哗哗作响。
她视力极好,微微一扫就知道里面写了什么,她闭上眼睛暗自运功,只是脑中浮现出的那几个字却怎么也忽略不掉。
他说,“阿卿,我回来之际看到灵汨镇上的桃花开了,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极美,我好想你可以去看看。”
另一边,某三楼的一个房间内,子白与子墨微微低头,等待座上言煜的命令。
言煜淡淡地开口,道,“走吧,别误了时辰。”
子墨头再低一分,心中腹诽,您这一路上游山玩水,还怕误了时辰?
只是这话他自然是不敢开口说的,旁边子白冷肃的声音传来,“是,公子。”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