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川国清河郡松岩城。
时已入秋,凉风渐起,街道两边店铺,只得十之五六尚且开门纳客,其余皆庭前凋敝,大门紧锁,蛛网结生。
街市上常有甲士纵马狂奔,口中疾呼“加急战报,闲人避让!”的官话,若是在喧闹繁华之地,说不得要撞到行人,闹出人命官司。
现下行人往来稀疏,行色匆匆,多是愁容满面,或于店前摇头叹息,或于市上顿首痛哭,秋风拂过,使人心感悲怆。
连那摊贩的叫卖声也少了热情,显得暮气沉沉。
偶有衣着光鲜亮丽,体态丰盈者信步于市,引得衣衫褴褛、光脚住杖的乞讨者围拢左右,口中碎碎念叨,以期拿到个一铜半子。
此间有一老头拉着一个少年,看二人行头与其他乞讨者毫无二致,垂头丧气地走过一间包子铺,驻足在一个烧饼摊前面。
这少年名叫姜离,本是安川国隆陵郡金平城人士。
姜家乃是当地的地主乡绅,有良田千亩,豪宅府院数百间。
姜离是姜家少爷,自出生起便有专人照顾,可谓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十足的富家子弟。
五岁起,他便与族中子弟在姜家私塾学习经文诗词,以期将来考取功名。
如姜家老太爷一般,那可是了不得的人物,曾是隆陵郡乡试头名,虽然在京试中发挥不佳,未得进殿试面见安川国圣上,但据说也是曾远远看过陛下圣颜的,在这金平城地界可是姜家老太爷最得意之事。
姜家子弟若然科举不中,凭着族中产业,倒也能过的安逸,荣华富贵一世,不在话下。
姜离六岁那年,安川国数个州郡闹了干旱,隆陵郡尤其严重,任凭百姓如何祭拜求雨,未见半分收效,田间颗粒无收。
姜家老太爷宅心仁厚,免了佃户一年租税,当地百姓无不称道姜老太爷的慈悲心肠。
却不料第二年又是干旱,数月不曾下过一滴雨水,庄稼尽皆枯死田间。
眼见佃户连种田的种子都没了,姜家不仅又免了一年租税,还打开粮仓,救济佃户。
当地百姓无不感恩戴德,若不是姜家推辞,姜老太爷的长生祠都要立起来了。
第三年终于风调雨顺,田间地头一派丰收之景,扫尽过往阴霾,百姓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忽有一天,风和日丽,百姓都在积极准备工具、谷场,以备秋收之用。
霎时万里晴空之下,一声惊雷暴起,闻声之人无不惊惧颤栗、心神激荡,更有甚者竟瘫坐于地,胡言乱语。
紧接着天空阴云密布,电光闪烁,雷声不绝于耳,天穹仿若崩塌一般,狂风大作、飞沙走石,便是合抱之木,或连根拔起,或拦腰折断,犹如摧枯拉朽。
继而雨水从天而落,宛若天河破碎,倾泻而下,声势之大,不下于临川观瀑。
大雨连下了十数日,江河湖泊,无不洪水泛滥;平川阔野,皆成水乡泽国。
受灾的几个州郡上下,房屋损毁无数,百姓死于灾祸,流水浮尸多不胜数,一时哀鸿遍野,苦不堪言。
遭此灾祸,姜家亦不能幸免,房屋损毁过半,府院之中一片狼藉,便是多个积年粮仓,也在狂风暴雨中毁去。
姜家上下数百口,一切吃穿用度,尽皆削减,只因遭此天灾,倒是无人敢有非议。
如姜家这等大户尚且如此,寻常百姓更是难以度日,而姜家自身难保,也无力救济灾民,姜府门前每日被灾民围个水泄不通,姜家上下只得闭门不出。
那一日姜离恐怕永世难忘。
饥饿的灾民已是走投无路,心下一横,撞开了姜府大门,手持各式各样的农具,抢劫起姜家钱粮。
姜府上下顿时鸡飞狗跳,乱作一团,便是一些姜府的看家护院,眼见灾民势大,也趁机抢夺。
起初灾民只为钱粮,不料争执中竟把姜家一人打死,惊恐不已,但一想到平日里姜家人吃好穿好,自个儿田间地头忙死累活,如此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反正时值灾年,已是抢了钱粮,如今又闹出人命,必定无法善了,不若全都杀了。
姜家眼见局势不对,灾民竟杀起人来,更是慌乱不已,但毕竟多年经营,下人中也不乏忠心耿耿之辈,姜家长辈便安排忠心下人带着各房少爷小姐逃出府去。
姜离那年才九岁,从未见过此等阵势,只惊恐地跟着众人逃窜,便是昔日各房长辈或是同龄玩伴,死于姜离眼前的就有不下二十人。
平日里看起来忠厚老实、低眉顺眼的佃户,却如凶神恶煞一般,但见姜家之人,不管主仆,不论老弱,尽皆打杀。
姜离早已吓傻,步子都迈不动,所幸他父母死死抱着他,又得几个下人拼死相护,才能出了姜府,算是躲过一劫。
姜离一家三口跟随逃荒难民走了十数日,一条大河横亘眼前,河水腾腾,渡船往来不绝,河边灾民聚拢成堆。
姜离父亲离家匆忙,身上财物不多,全部拿了出来,为一家人换了船位。
却不想行船至江中之时,忽然河水暴涨,水覆船翻。
落水众人哀嚎不断,姜离也只记得当时父亲大喊:“姜离!你要活下去!活下去!”
其后之事,他亦是全然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