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问出口,气氛就降到冰点。
周世襄向来是不愿去评价任何一个人的,并且他明白林鹤鸣在林督理心中的分量,不论说好话或是坏话,中肯还是偏心,都将对他往后效忠林督理造成影响。
对于周世襄,林督理向来是器重而欣赏的,他的赤忱令人安心,并且他爱他身上那种看事情直逼本质的天赋,一种冷静清醒和自持,比他见到的大多数人,都要强多了。于是,他停下手中的动作,从座位上起身走向周世襄补充一句:“今日这个问题,是你我之间的对话,我不会多想,也不会公开。你尽管说。”林督理说完,伸手去拍他的肩膀。
周世襄微微颔首,二人一并走到别处,林督理安静地听了许久。林鹤鸣从盥洗室出来时,正见二人你来我往的交谈,很有一番话讲的模样,心里便很好奇,正要提步过去,就被林太太一声唤住了。
“小林,你爹在同周长官讲话,你来这里,尝尝这个朱古力蛋糕。”林太太向他伸手,让他不能拒绝。
桌上的红丝绒蛋糕已被管家端去别处,等到林督理和周世襄来时,林鹤鸣已将朱古力蛋糕吃去一半。
林督理上前坐下,整个人陷在柔软的沙发里,抱着双臂先打量小林,后打量周世襄,忽然就笑了,问他:“可想好归国做什么了?”带着几分探究的意思。林督理一抬手,管家就上去给他点燃雪茄。
林鹤鸣被问得发懵,然而并未停下嘴里的动作,只一味地吃。
没一会儿,雪茄的香气就掩盖了他身上的咸腥味,让他得以冷静下来。林督理不着急,由着他沉默、思考。反而是林太太,忙不迭用手拍拍他的小臂,小声的提点:“总之不要随你大哥。”
周世襄站在一旁,没由来的想笑,看来林思渡“二如将军”的名号已经传到林太太耳朵里了。
“爸,你看我留在家里修习文史如何?”林鹤鸣抬头,试探着询问,一双眼滴溜溜的瞧着林督理,他此行回国为的就是安稳享乐,所以并未想过去做什么实际的工作。
林太太对此很是欣慰。林鹤鸣离家这些年,她在家里听多了外界关于林思渡“挥金如土、杀人如麻”的传言,自然不愿自己的儿子也被培养成那样毫无生气可言的冷面将军。
她只想着,小林就如幼年时那般在父母膝下承欢,能够给自己养老送终,多么好。
林督理吸着雪茄思忖半晌,终于若有所思的点点头,“那你自己看着办吧。”
“谢谢爹!”林鹤鸣一笑起来,极富有青春的气息。
周世襄站在一旁看个满眼,心里也跟着松快起来,在他的内心深处,似乎有一种奇异的感觉正慢慢汇合。
车到林公馆,周世襄忙前忙后帮着管家卸行李,林督理在进门之际特意回头对他摆手,说:“世襄啊,你先回去协助思渡练兵。”语毕,又补充一句:“往后你要忙的日子还有许多。”
周世襄放下东西,立在原地恭敬地行了个标准的注目礼,朗声道:“谢过督理!”他打心底里愿意忙,因为忙,能忙出价值。
林鹤鸣闻声,打屋里探出头去扫了一眼,虽则不满,却不露声色。
他向来是不愿父亲因公忘私的,遂拉着父母的胳膊进屋,拖着声音慵懒的笑:“Good-bye,officer Chow.”虽只有短短一句话,但这口标准的牛津腔还是为他拉回几分好感,显见留洋这几年,在语言上是下了功夫的。
周世襄听得出林鹤鸣揶揄的意思,难不成是为自己不记得那劳什子的哨声而不悦吗?他的笑僵在脸上,将将要抬起的手又不动声色地放回去,一句“再见”也噎在咽喉里说不出口。
在去林思渡营地的路上,他脑子里不断响起林鹤鸣戏谑的一句:周长官,再见。
本是一句寻常话,可一经由林鹤鸣说出来,便像是有什么魔力,引着、扯着他去想,到底是有什么更深层的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