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是最实际的。
问天命身上缓缓散去的杀意说明他认可了魏尊的提议。
现在问题来了。
小宫女在哪里?她被断龙石堵死在石室里。问天命不满地挑起双眉。
魏尊也困扰地走到断龙石前,打量了一番:“不知内里是否另有密道?”
“殿下说的有理,听说工匠们都会给自己留下逃生的密道。”周海眼睛一亮。
这是目前唯一的希望。
“不好意思,没有。”
一个微弱的声音突然传来。
三人都吓了一跳。
周海不顾姿势难看,平趴在地上,发现断龙石下竟然有一条三指来宽的缝隙。他凑近将眼睛贴在缝隙上,努力朝里面看去——
“哎哟!!!”
周海端详了半晌,突然尖着嗓子叫了一声。
“吓老奴一跳!”
断龙石底一片幽黑,周海适应了一下,用力转动眼球朝里边望去,发现对面有极其微弱的光线隐隐透出。
是石室里的灯火。
靠石室的位置,有些大小不一的阴影,正因为这些碎块垫在断龙石下,才有了这三指来宽的缝隙。
吓了周海一跳的是半颗砸瘪了的脑袋。虽然没有血污,挂在眶外的眼球和变形的面部表情格外狰狞。
这些碎渣,是玉尸残骸。
郭丹岩的声音从石缝中透了过来。
“没有密道,但有救兵。”
他从怀里摸出一支鸣镝,从石缝里踢了过来。哪怕世上所有人都对断龙石束手无策,有个人却除外。
当初收留宋道悲是桩好买卖,郭丹岩满意地想。
……
弗四娘只觉得自己两个太阳穴一跳一跳,泛起一阵尖锐的刺痛。
这把刀是?
这把熟悉的、无数长夜里反复在她脑海中描摹的薄刀,让那些逝去的画面再次鲜活地呈现——
靳县油坨子巷,这把刀割下了意图猥琐她的城门守卫赵大志的头颅。
这把刀准确地插入铠甲头颈连接处唯一的缝隙,切断流寇头领邓孑的咽喉,在后颈露出一截雪白的刀尖。
铁灰色的隆中山脉,密不透风的雨林里,这把刀斩杀过血甲军第九军,然后放了一把惊天大火。
这把刀刺入过发狂的鬃熊肚腹,也钉穿过五毒娘子花角秋的面颊。
杀过鸡,也宰过鱼。
这把刀,叫囊萤。
弗四娘缓缓阖上发烫的眼帘,心中吐出那个已经梗成了一根毒刺的名字。
玄邃……玄邃!
“你怎么了?”
郭丹岩见她接过囊萤半晌一言不发,还闭上了眼睛,觉得有点奇怪。
“这刀叫什么?”弗四娘问:“差点亮瞎我双眼。”
郭丹岩对她的夸张嗤之以鼻,低声答道:“囊萤。”这个名字几乎没有人知道,说出来也无妨。
“囊萤……”弗四娘喃喃重复了一遍。
果然是囊萤。
郭丹岩不知道此时弗四娘心中已经风云变色,乾坤颠倒。他大剌剌席地一坐:“你要不打,我可就办正事了。”
他俯身侧耳细听,断龙石的缝隙下,依稀传来了魏尊微弱的声音。
“……是否另有密道?”
虽然没有密道,但我方有宋道悲呀!
郭丹岩将鸣镝踢出去,安心等待外边放信号叫人。眼角里人影一晃,弗四娘挨着他坐了下来。
闲着也是闲着,郭丹岩想问问她上次在维摩山失踪的经过。
“你……”
他才说了一个字。
她突然凑得极近,脸贴脸,眼对眼。
这个距离,郭丹岩能数清她每一根睫毛,不似一般女子飞扬上翘,反而微微下垂,像两把浓密的小扇子。
这不是在撒娇索吻,她想对郭丹岩使用魂镜术。
冒充世子,身怀囊萤,郭丹岩身上有太多她想知道的秘密。然而,面对他黑山白水、泾渭分明的眼眸,想到他方才还傻兮兮地冲进来救她……她金色的瞳仁颤了颤,最终没有变成竖瞳。
“??”
郭丹岩感觉对方灼热急促的气息轻轻扑在他面上。
怎么了这是?
突然感受到他的美貌了吗?
郭丹岩好笑地想,然而下一秒,他便笑不出来了。
弗四娘淡漠的唇色是因为平时特意扑了粉霜,如今被鼻血一冲,再被衣袖揩过,粉霜蹭掉的地方变成妖冶的殷红。殷红如血的下唇中央,浮现了一颗极小的黑痣。
像一粒微尘。
郭丹岩仿佛被什么附了体,情不自禁地将拇指按上去,轻轻摩挲。
这是四年前他无数次设想过的动作——帮弗蓝擦一下。
他正在这恍兮惚兮,忽听弗四娘问道:“刀是宝刀,哪儿来的,嗯?”
“朋友送的。”
郭丹岩很擅长无中生友。
“朋友……金京的朋友?”
弗四娘身上一阵忽冷忽热,心脏紧缩扑通乱跳,故作不经意地试探。
这谎禁不起深究,郭丹岩收手干脆俐落地道:“以前认识的,他死了。”
他也很擅长死无对证。
弗四娘攥着手心紧了紧,又紧了紧,终于忍不住问:“你这个朋友,他姓什么?”
郭丹岩忽然警醒。
怪她的唇瓣太甜太糯,令人迷醉,今夜他在弗四娘面前过于懈怠了。她房中的狻猊画像、她的身份、她对陈府的特殊兴趣……她有太多秘密。
两人在断龙石前并肩而坐,看似亲密,实际上彼此都十分小心,百般试探,千重防备,万种猜疑。
郭丹岩貌似随口反问:“怎么,你认识用这刀的人?”
“我不确定,他姓什么?”
“姓张。”郭丹岩面不改色地道:“你认识的人姓什么?”
“姓王。”
两个撒谎精进行了毫无价值的交流,没趣地各自闭嘴。
郭丹岩侧目,见她发丝纷乱眼角殷红,似要哭泣,却完全没有泪水。如果他不是主人本人,几乎就要相信这人跟她有什么深仇大恨。
弗四娘慢慢冷静下来。
被一千五百多个日夜隔断的玄邃与弗蓝,远得如同前世今生。夜半无数次搜索记忆,大多是一次又一次的助她,护她。
最后亲手杀她。
另一幅画面突然浮现——
她突然忆起翻雪楼中郭丹岩骤然发难,害她撞得头破血流,真相却是为了让她避开老疤射出的毒针。
当年玄邃推她下河,会不会另有隐情?
弗四娘最厌烦话本里那些你不说,我不说,大家锯嘴做闷葫芦,任由误会加深,你先虐我,我再虐你,动不动还死全家的情节。
好好活着不好吗?
人贱没得治。
她不想凭空臆断,如果真能再见,她一定给玄邃解释的机会……可郭丹岩说,刀的主人死了。
这感觉就像弗四娘心里长了根毒刺,一直想拔出来,可郭丹岩无意中拗断了它,再没有拔出来的可能,只能梗着,溃烂,疼。
……
石室外,周海道:“殿下,人带来了。”
魏尊的目光落在周海身后,十分诧异,这就是鸣镝搬回来的救兵?
一个清秀瘦小,才八九岁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