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枚板着脸:“这是什么话,你该关心真相是什么。”
弗四娘道:“一个事实可以有一百种解释。”
她抬手一指:“就像这树海棠,花是它,叶是它,深埋的盘根是它,花香也是它。无论你想要什么结果,编排好了总能说得通。”
左枚:“你不关心是非曲直?”
“我为什么要关心?”
左枚不阴不阳地质问:“你身为公门之人,良心都不会痛的吗?”
“良心这种东西,就像蚌壳里的一粒砂,初时还能感觉硌,时间长了棱角磨光,也就不觉疼了。”
左枚对上她清澈却看不出深浅正邪的眸子,不禁一怔。
他们所处位于宜兰宫内一处凉亭,四面空旷一览无遗,不担心有人偷听。
左枚道:“今日天文殿上,废储之事再次遭遇一众魏党老臣的反对。”
“再次?”
“不错,这是陛下第四次拟旨废储。”
弗四娘有些无语,起起落落的,推不倒翁么。
左枚眼中精光闪了闪,对此避而不谈,继续道:“但这一次陛下铁了心,即便会令宗室蒙羞,也坚决要治大殿下乱人伦、毁纲常、手足相残之罪。”
“自大殿下年满十五,朝中多有为其选妃的提议,皆被回绝,莫说储妃,身边连个娣妾也没有。”
“这本来也没什么,如今倒变成了他对公主早有不伦之心的证据,令魏党百口莫辩。”
左枚狡黠地眨了眨眼。
“但大殿下毕竟是唯一的魏姓正统,他不认罪,魏党那些老顽固绝不会服软。这些人中有三朝元老,有肱股重臣,陛下总不能一刀全杀了。”
“所以……”
“所以这案子目前还没沉底儿,陛下也在观望?”弗四娘说着毫无仪态地抻了个懒腰,往栏杆上一靠。
“这是陛下的态度,你们的呢?”她仰起脸问。
……组织的呢?
左枚脸一板斥道:“本官听不懂你在胡说什么?勤勉专注早日破案才是正经,尽瞎想些有的没的。若有难处,可以来找本官。”
弗四娘也不客气:“大人,难处是现成的,卑职要立刻出宫!”
“……”
左枚瞪圆了细长的狐狸眼,隐约感觉一丝后悔。
……
今夜五月初六,月缺。
是太子被困金墉城的第一夜。
魏尊坐在灯下,修长的手指一下下扣着桌案。他也在思考这个案子,但他从不计较细节,他只看大局,换句话说,动机。
李弼重积毒日深,精元无法再让女子受孕。此事绝密,却瞒不过魏尊的耳目。
几位皇子的生母中,最有权势的是拓跋皇后,如今再度怀胎四月有余。
最得宠的是柔贵妃,她父兄都是保皇党,与皇后一向水火不容。
最没用的是四皇子的生母丽妃。那个胆小自卑的女人,能诞下皇子全凭运气。
公主李沅梦只是附带,重点是三皇子李豐,他死了,太子背锅,背后谁得益?
宜兰宫里火烛通明。
冯捕头看见苟捕快趴在地上,屁股翘得老高,忍不住上去踢了一脚:“老狗,搞什么?”
老狗也不恼,只叫他:“冯头儿,你来闻闻看。”
冯捕头见地上空荡荡,只有一些胡乱的血迹,不禁疑惑地问:“怎么,不就是血吗?”
是血,李豐的血。
老狗不确定地道:“可卑职闻到了腥辣的味道,似乎还有点臭……”
啪!老狗的后脑勺被重重抽了一记,打得老狗从地上蹦起来,勃然大怒。
弗四娘双手抱臂,嘴角噙着冷笑:“继续说啊,这可是凤子龙孙,皇室血脉。”
又腥又臭?
老狗狗胆一颤,面带感激地双手捂住狗嘴。
冯捕头骂着老狗唧唧歪歪出去了。弗四娘蹲下身,不知是不是因为老狗的影响,地上血迹似乎有种说不出的奇怪。
她眯起眼耐心察看,终于,在其中一块血渍里,发现了一条肉眼几乎难以分辨的细线。
这是?
“当当。”
刑部尚书左枚在敞开的门上敲了几下。
弗四娘快步走过去:“大人,如何?”
左枚摇摇头。他无权夜开宫门,方才他去向魏帝请准,遭到了拒绝。
“没别的法子?”弗四娘的脸上明明白白写着绝不死心。
“一定要出宫?”左枚问。
“非去不可。”
“为何?”左枚再问。
“为任务呗。”
左枚差点气乐了。嘿!小丫头居然敢拿任务压他!他这个岁数这个身份,整个金京敢这么对他的人不多。
好,走你!
“……真是个小气的老头。”
弗四娘感受着上下左右的冰凉尸体,心里嘀咕。
这些是初五、初六两天被本案牵连的宫人的尸首,塞满一车,要趁着夜色拖出宫去,丢到乱葬岗。
弗四娘顾不得肋骨硌得生疼,顾不得周遭恶心的气味。她的心思已经飞去了濯龙园,金墉城。
“濯”意为洗涤、祓禊,用水冲洗身体,拔除自身的罪恶。“濯龙”,便是要拔除“龙”的罪恶。
濯龙园位于金京城近郊,西北方向。园林乃先帝所建,当中修筑了一座小城池,专门用来软禁犯错或失势的皇室宗族。这便是金墉城。
先帝崩卒,李弼重继位之后大赦天下,濯龙园被废弃。这座曾经豪华的皇家监狱在二十数年间逐渐变得荒芜一片,杂草丛生。
李弼重为何突然重启此地,关押魏尊?仅仅因为这里是“濯龙”之所么?
一轮弯月照着乱葬岗。
弗四娘用力推开压在身上的几具死尸,爬起来。她顾不上拍打衣衫上的污秽,也顾不上打量这座臭气熏天的尸山。
她撒腿就跑。
希望这只是最坏的揣测,希望她想错了——
魏帝公开召刑部进宫,表面看来是为了做出公平公正的姿态,查清真相,堵住魏党的口实。
但也有另一种可能。
刑部进宫只是虚晃一枪,李弼重想要太子的人将注意力集中在宫里,去关注那些不知存不存在的证据,集中力量替魏尊翻案。
而皇帝真正的目的,是在濯龙园暗杀魏尊!
希望一切还来得及。
……
“世子,这么晚了咱们去濯龙园干什么?”刘星函不解。
“救人。”
刘星函:“啊?救废太子?”
郭丹岩撇他一眼不答,意思很明显——愚蠢的侍卫!
刘星函挠头:“救他干什么,他死了世子就是天下第一美男子。”
郭丹岩:“他不死我也是。”
郭小石:“……”
刘星函:“……”
作为多嘴鸡,刘星函能让聊死的天起死回生:“世子不是说过,就算他死也不影响大局?”
郭丹岩平静又独霸地道:“没影响。”
刘星函傻乎乎地:“那还救?”
郭小石受不了地翻个白眼:“你可住嘴吧!”
郭丹岩要救的人不是废太子,而是小捕快。
他们的眼线递出消息,目标出宫了。郭丹岩太了解她的脾气,废太子作为最重要的犯人和证人,她怎么可能不去亲自会会?
她气得他肝疼,这个仇必须报!
道歉也没有用!
宋道悲扛着一个比他人还高的大麻袋,不声不响地跟在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