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岁的男孩把这陶罐吊入水井中,到夏日取出,便成了稀罕物儿。
北街的李猎户最爱这物,便以春日所猎的四张鹿皮,两只野牛角来换。
九先生只默默注视着这只有两岁的孩子完成了他人生中最大的一笔交易,赚得盆满钵满。
九先生便开始教他开蒙认字,认字自然是从自己的名字开始。
“天下最贵之姓为李,天下最富之城为长安。”
男孩便有了名字,李长安!
但村里人还是喜欢称他为七郎,因为这条街上所有孩子里他正排在第七,两年间,街上又生了五个孩子,可没有一个能养活的。
七郎学得很快,字是一念就会,只是不喜欢毛笔,总爱用鹅毛沾墨书写,而写的字极其难看,更是每个字都会缺少笔画。
九先生对此不置可否。
三岁那年的春日,李长安已把《蒙求》,《千字文》还有《兔园策》这几本开蒙书背得滚瓜乱熟,字还是很难看,却是写得越来越熟练,也不会再出现笔画短缺的怪字了。
但九先生从未教授过他修行的法门。这真是奇怪,九先生无疑是有修为的,而且这世间那么多修士,即便是山里闭塞如此,七郎也偷偷见过北街的张猎户在山中引气吞吐的情形。
奇怪的事本就太多,就好像这美丽的九先生名字却叫九残,而且不许七郎唤她阿母或阿姊,非要喊她阿父!
这一日李长安正把玩着两张鹿皮换来的那只猎弓,九先生就唤他进屋,珍重地取出了一卷书。
薄薄的一卷,写在不知名丝绸上的帛书,字密如蚁,用银线拴住尾部,保存的十分好,只是展开时就看到了帛书间干涸的暗红血迹,以及几处被烟火熏坏的破洞。
三岁的李长安看到这卷首自上而下所写的《罗织经》三个字的时候,大大的眼睛里现出了一抹古怪的笑意。
似是很意外,又很兴奋的样子。
《罗织经》卷首只有一句话。
“以一人之心,谋万人之心!”
“这句话的意思,一个人的欲望要想成功,必须要挑起千万人共同的欲望,呵,如黄巢区区一个盐贩子,竟然谋逆为王,为何能成?那是因为他知道这世间千万人都想反,而他只是顺应了万众的反心罢了。”
“就从观心卷开始吧,须得背熟了……”
李长安就开始默默背诵第一卷:“人之情多矫,世之俗多伪,岂可信乎……”
若有疑难之处,九先生必细细讲解,而书中的每句话她都能举出数个血淋淋的例子来。
九先生绝口不提这《罗织经》是何人所作,更没有解释这书中的阴谋诡计,构陷之术有什么用处,七郎却也从未问起过,好像他本就知道一样……他也的确知道。
到得四岁,全卷罗织经已深深读透,闭目随手所指,无论哪章哪节,都是脱口而出。九先生却道:“学而致用,还得十年之功,用而纯熟,得需三十年历练,炉火纯青,那得一辈子。”
九先生又取出了一箱书,这是很少见的“册书”,以牛针穿纸,用麻绳固定,相对这个时代来说,绝对是最为先进的订书方式。
册书的质量也是极好的,是在徽州黄宣纸的基础上打上一层蜡,又秘制后的纸张,历经多年,依旧保持着光泽和弹性,还带着一股蜜蜡的芬芳气味。
册书无名,共分九卷,每一卷都厚如案板。
第一卷为僧人卷。
这一卷记载的是天下各寺僧人的名字,身份,年龄,喜好……甚至包括优点和缺点。卷中所记之僧被分为了九品,九品最低,一品最高。
李长安看到的第一位僧人法号怀山。
“怀山和尚,长安西山寺出家,年少通读百经,擅辩论,定为僧中九品,中和四年,与平康坊某妓通之……”读到这里,男孩诧异抬头。
“通是通奸的意思!”九先生淡然:“和尚通奸是犯了大罪过,这是怀山和尚最大的秘密,如今他已是西山寺的讲经首座了,出入都是豪贵之家,名气大得很。”
再翻一卷,为乐坊卷。
“水仙阿姥,魏佳之女,韦氏之后,宪宗昭文年间人,擅云韶之剑舞,公孙大娘后,帝国第一剑舞者……”
下面还有道士卷,士子卷,世家卷……。
七郎最后翻到了《市井卷》,看得津津有味:“赵渔翁,擅钓鱼,长安城外河边独居,钓术天下第一,定为市井八品……”
“世人并不知这渔翁的厉害,是北司掖庭局的一位探子无意中发现的,赵渔翁如今应该还活着。”
九先生说到这里手抚九卷册书:“这些,全都背下来!”
“但我背这个有什么用?”
九先生戒尺抬起,打在了七郎头顶:“蠢物,我问你,若是某位贵人忽然想吃四腮鲈鱼,求而不得,而赵渔翁远在城外,根本不知此事,那位贵人便在城中悬金千文求之,你该如何?”
李长安恍然:“只要找这个钓鱼无敌的赵渔翁就可以了。”
“赵渔翁要是不答应呢?”
“这卷上说他最爱绿蚁酒,但家中贫寒,根本喝不起。我可以花十文钱买酒,请他钓一条四腮鱼,然后再去换得千文赏金。”
九残微笑:“现在明白这些东西的用处了么?”
明白了!
李长安对这九卷书册充满了兴趣,相比学习罗织经的繁难,这次只用了半年就熟烂于心。
九残每隔月余就要出去一趟,回来时,那九卷书上又会添上几个名字……
五岁冬日,天有异变,大雪封山。
积雪已把长善里唯一的出口封死,九先生每日都站在积雪与山脉交接之处,脸色阴沉的看着外面。
虽只有五岁,但李长安还是比那些安居于此的善良村民更为敏感,他隐约觉得,一定有大事要发生了!
某夜子时,一声凄厉的惨叫撕破了山村的寂静。
村中实力最强,也最为勇武的北街李猎户身中十七箭,惨死于村口柳树下。
一支血笔切开了夜幕山岩,一张火符烧融了月下积雪,一只佛珠击断了村口柳树。
十二黑骑呼啸而来,星光颤抖,月色逡巡,他们俱都是黑衣黑甲,黑巾覆面,领头者却是手持七尺巨剑,剑光闪过,刃上铭文现出“天佑”二字。
十二骑从村口北街杀入南坊,所过之处,寸草不生,血流成河。
西坊间,孤院里,九残正背着七郎,快步来到水井前,弹指破开井盖,积雪飞散,九先生放下李长安,纵身入井,然后飞身而出,手里却提着一张渔网。
渔网中,赫然是五名死婴,五名被蜡封住的死婴!
两年间,街上又生了五个孩子,可没有一个能养活的……
李长安脸色苍白的看着这一幕,咬紧了嘴唇。
九先生手中现出了一道古怪的符,金碧之色,上有弯曲难懂的符文,那就是传说中的昆仑道符么?
金碧之符已在她的掌心擦起,火光一闪,四散而飞,符光落入五名死婴身上。
更为恐怖的事发生了,五名死婴拥抱于一起,在符光笼罩间扭曲变化,最后赫然化为了九残和李长安的模样。
九先生冷酷而又迅速地为这僵尸般的两人换上衣物,那边黑甲铁骑已经杀来。
九残抱起李长安,感到了这孩子冰冷颤抖的身子,微微叹息,再次跳入井中,井盖轻轻合起,那散落的积雪飞卷起来,再次铺满井盖。
九先生抱着七郎就贴在井边。
许久之后,似有两声模糊的惨叫传来,然后是战马嘶鸣之声。
黑暗中有人在说话。
“禀!长善里六百七十四口已绝,方才那女人和男孩是最后两人了……”
深沉而又悲哀的叹息声传来:“今夜吾等都是罪人!”
“……密报天魔之子未死,就藏匿于此处,我们又分辨不出到底是谁……这也是无奈之下而为天下除魔,何罪之有!”
“天魔之子只有一人,但这长善里百户六百多口,却都是我大唐的子民啊!”
马蹄声和叹息声同时远去。
许久许久之后,井盖打开。
长善里已被火焰包围,四周厚厚的积雪正在融化,与鲜血融为一体。
五岁的男孩跪在地上,跪入雪中,跪入那渗入鲜血而变得红艳的雪中,用尽全身的力气也没有忍住泪水。
铁马金戈行过之处,血流残骸遍地可见,长善里六百七十八口人,人人都亲切地喊过他七郎,而他也记得每个人的名字。
天魔之子么……
“天命要你为魔,所以这世间所有人,无论是国教,道门还是佛门,都视你为敌,这就是你的命!”
五岁的男孩用血擦去泪,报之以沉默!
……
……
走出这血山火海,九先生眺望远方之地:“想报仇?想活下来?想逆天改命?孩子,你得忍,你得等!”
她牵住了七郎的手:“大隐必要隐于市,你不是很想看看帝国的长安么?”
这一年,大唐昭烈王即位,改元天复,自称昭烈帝君。
这一冬,幽州某个天才女孩以五岁之龄修成感微境,入道门昆仑继续修炼。
这一夜,九先生带着七郎走进了帝国万世盛华的长安城……